我从小一直固执地认为我婆就只是我婆。
我这么认为,原因很简单,就是我婆一直住在我的家里。我从小也知道我婆的屋子里有许多宝贝,但是每次当我提出要参观那些宝贝的时候,都被我婆一口否定,并一再警告我不要乱说。有时候出于好奇,我再三央求,我婆这才勉强让我看一些包浆的古币、铃铛和鞋拔子之类的老物件,并说那些就是她的全部宝贝。
我婆的这些话,我当然不信。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我婆从不去人多的地方。她,整天就穿着一身黑,裹着小脚,要么在屋子里睡觉,不允许任何人进去;要么就在院子里煮茶,不跟任何人“谝闲传”。她的面前,永远是一个黑乎乎的铁罐子,里面放上茶叶,然后倒上水后就不停地煮,不停地喝。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去外面捡些小树枝之类的干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茶罐旁。
传说中我婆的宝贝,我始终无缘看到。我只能在她的屋子里,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去捡几枚散落的古币。
我婆去世那年,我还在上小学。她的离开,似乎带走了许多的秘密,也彻底断了我的许多念想。她留下的我能看到的老物件,依旧是那些包浆的古币、铃铛和鞋拔子之类的,这些东西在那个年代根本就不算什么宝贝,送给别人或许都会被嫌弃的。
后来,我陆续听到了一些消息:有的亲戚用我婆给的古老的银手镯打了新的手镯,有的亲戚用我婆给的古铜镜卖了好多钱,有的亲戚还拿出我婆给的老银元眉飞色舞地向我炫耀,有的亲戚甚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婆屋里散落的古币其实是她用来试探人心的。
我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我婆虽然是我唯一的婆,但我却不是她唯一的孙子。在那个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她有五个子女,还有二十多个孙子孙女。年少的我,高估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同时也低估了别人的智商和心计。
一想到此,也便释然。
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之后,似乎也明白了,我婆努力隐藏自己的目的,其实就是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这大概是因为我接触的人太多也太爱炫耀的缘故吧!
我从小的确就爱炫耀。
在我最初沿街穿巷收集古币的时候,就是特别爱炫耀,即使在买烟时也会掏出一沓钞票“扎势”,至于那些我收集到的精品古币,在别人跟前胡吹乱侃已经是我的家常便饭。我的这个喜欢装13的德性,一直持续到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记忆深刻的冬日,我带着一盒子收来的古币回到位于西安南郊杨家村的出租屋,约来了认识很久的一位叫杨蕊的女孩。我们一起来到小寨的一家餐馆,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在吃饭的时候,我便迫不及待地向美女炫耀起我的这一次收获,尤其是在地主的后代家里收来的那15枚银元。我眉飞色舞地讲着,美女不动声色地听着。没过多久,我的头脑便眩晕起来。我抬起头,在醉眼朦胧中,我看到了巨大的落地玻璃外的迷乱灯火,还有一些人晃动的身影和窃窃私语,我甚至还能感觉到,这个冬日里有种异样的情感在心头涌动。同时,我也看见了杨蕊在冲着我神魂颠倒地笑。
我的身体便有了反应。
那天半夜醒来,我大吃一惊。
出租屋里,空空荡荡。杨蕊不在,一起消失的还有我那刚收来不久的银元,以及口袋里的一沓钞票。我急忙下楼,在街道边的公用电话厅去呼叫杨蕊的传呼机。毫无悬念,她没有回,就这样彻底地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我这才醒悟,尽管我和她已经认识很久,但维系我们之间的,其实只是一个传呼号码而已,至于她是哪里人,又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一无所知。
吃了这次亏之后,我这才开始对别人有了戒备之心,尤其是对女人,我也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我婆曾经所说的话:收藏收藏,先收后藏。学会隐藏,这是学问。如此看来,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
从那以后,我开始不再显山露水,开始学会隐藏自己。我不再把一沓钞票装在包里,也不再四处大张旗鼓地收集和炫耀我的古币,我更不会再轻易地去相信别人所说的话了。从那以后,我去村子里收集古币的时候,经常是背着相机或者画夹。别人一旦问起我的职业,我就说是陕师大的,爱好写作,出来为了采风,然后旁敲侧击地提到古币,并表现出一副可要可不要的样子,谁知道这样反而以低价收获了很多的精品古币。
我在读懂古币的同时,也渐渐读懂了这个世界。
有财不外露,以防招来贼娃。
有才不炫耀,以防招人嫉妒。
有事不看清,以防被人怀恨。
我四处收集古币的日子终结于2000年。
在此之前,我尽管一边在汉中的国企跑业务,一边在西安的乡村收古币,一边在深圳寻找出路,看上去潇洒自在。其实,也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时的我虽然读懂了古币,读懂了金钱,读懂了男欢女爱,但根本就没有读懂自己。我得到的,并不是我真正需要的渴望的东西。那时的自己,其实真的就像一条找不到家园和方向的野狗一样,没有目的地游荡,所以我最初的网名就是“游荡的野狗”,并用这个恶俗的网名在无数个深夜的网吧,用一颗愤世厌俗的心态,码出了一部长达17万字的长篇网络小说——《梦里梦外一场梦》。
原来,在我的心里,真的是有一个作家梦。
在2000年,我的长篇处女作和一个女孩的长篇小说《何处是归程》在今日作家网的书稿交易一栏同时出现,并且阴错阳差地同时跟北京修正文化公司签定了出版合同,我也很快就认识了那位文字和笑容都非常让人产生勇气的女孩。她去北京之后,我也像梦游一般地漂到了北京。
我终于读懂了自己,看清了方向,当然也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那些曾经疯狂痴迷的古币。
在北京的我,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开始经营自己的写作圈。除了写作,我根本不去关注认识的所有人的“秘密”,无论亲疏远近,无论男女老少。当我把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用在只关注自己写作的时候,我发现生活竟然出奇的顺利,没有麻烦,只有左右逢源,顺风顺水,这或许就是我能在23年的时间里陆续出版59本图书的缘故吧!
没有麻烦,是因为我没有让别人麻烦。
左右逢源,是因为我尊重别人的“隐藏”。
顺风顺水,是因为我不去碰人性的“黑洞”。
我终于真正地读懂了自己。
现在的我,已经到了近“一巴掌”的年纪,我也从北京回到了汉中,以一种近乎“躺平”的姿态开始提前养老。很多写作的朋友很不理解,为什么我要离开左右逢源的北京,我的回复统一是我读懂了现在的自己,知道这个年龄的自己最需要什么。我现在也终于确信,如果没有读懂自己,即使读懂了全世界,一切努力也都是白搭,甚至毁灭。
学会读懂自己,学会读懂别人的隐藏。
学会隐藏自己,学会尊重别人的隐藏。
写作如此,处世如此,收藏古币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