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生物多样性,很多人首先会想到热带雨林、国家公园。实际上,上海也曾是一座发现过许多新物种的城市,有不少动植物新物种在上海发现并首度命名。
随着城市化的发展,上海的乡土物种逐渐减少。
近年来,在上海的生态实践中,“乡土物种”被频繁提及,也在不同尺度上得到应用。那么,对于上海这样的超大城市,乡土物种好在哪里?在城市生态建设中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又有多大的产业潜力等待开掘呢?让我们走近这些为城市增添“野趣”的人。
更难的是扭转大众的认知
初秋,白腰文鸟结伴来到浦江郊野公园的溪水边,啄食水中的藻类。溪水边,乌龟爬过粗梗水蕨,龙舌草的粉紫色花朵在昆虫授粉后沉入水底,清澈的水中,青鳉鱼已经开始繁殖,成群捕食着水中的浮游生物……这样的“野趣”完全由乡土植物打造,在浦江郊野公园随处可见。
国家二级保护植物龙舌草。
然而,这片土地曾经的情况不容乐观,外来物种入侵情况严重,物种单一,自我演替功能较弱,乡土草本植物的生长受到明显抑制,抗病虫害等抵御生态风险的能力也比较差……
2019年,“城市荒野”工作室(以下简称“城市荒野”)在浦江郊野公园内建立了上海乡土生态科普示范基地,一群“80后”“90后”以此为“根据地”,开始持续挖掘乡土物种的生命力与创造力,让蝴蝶、萤火虫、翠鸟、华南兔、乌龟、刺猬等越来越多的本土动物陆续出现。
红外相机拍摄的华南兔。
这一切的花费并不低。目前,生态基地共占地26亩,已投入近300万元。一方面是专业的数据采集和生物研究设备,包括水电基建、无线网覆盖、生物监控系统、生物定位系统等。园区内安装了近30台的基站,用于实时监控动物的活动轨迹和生活习性,并转化为数据。另一方面是物种的引进和损耗,由于引进的物种繁多,观测变量和管理难度都很大。而乡土物种的苗木来源很困难,除了向科研机构、国家公园、国有林场求助之外,许多品类还需要野外采集。
林下阴生植物群落。
但更难的,是扭转大众的认知。乡土植物容易被一些更“洋气”的园林景观植物挤占空间。“大家普遍对生态保护有一个误区,把绿化简单地当作生态。对于乡土物种,尤其是乡土植物的认识相对匮乏。”“城市荒野”创始人郭陶然告诉记者,目前,行业里有林地面积和绿化覆盖率的指标,但具体的生物种群结构、物种多样性、生态服务价值的可持续性等没有科学、全面的衡量标准。
美眼蛱蝶在攀倒甑的花上采蜜。
比如一般林地、草地或者常规的城市绿地,首先有病虫害的问题,其次有入侵物种的风险,最后是人工管理成本,而这些都需要付出公共资源去完成。
“如果乡土物种能够推广,城市绿地养护成本则会低很多,整个城市的生态服务功能会强很多。”他说。
走在基地的小路上,竹叶花椒、野梧桐等本土植物高低错落,郭陶然发现路边一株成熟的枸杞,由此介绍起生态基地近年来的成果:在近两年半时间里(截至2021年11月),这里共记录乡土植物388种,昆虫255种,两栖爬行动物7种,鸟类71种及哺乳动物6种。
红外相机拍摄到的黄鼬。
与周边未改造的人工林地相比,这里的生物多样性和动物种群密度更高,植物群落已开始进行自发的正向演替。目前,基地主要分为7个区域,包括6个乡土物种保育区和1个科普展示区,每一个乡土物种功能分区就相当于一种乡土生物群落。园区已经能在低人工干预的情况下,使乡土生物群落稳定地存在与演替。
乡土植物播种育苗。
同济大学副教授董楠楠是“城市荒野”多年的粉丝,在他看来,建设“一座令人向往的生态之城”离不开对乡土植物的保护和利用。一方面,比起外来物种,乡土植物一般能更好地适应当地的自然条件,更快融入自然生态系统中,丰富生态链条。另一方面,乡土植物的应用还能降低种植及维护成本,并形成彰显地域植被特色的风貌特点。
除了生态服务功能,“城市荒野”也关注着乡土植物所承载的地域文化、记忆和历史。许多关于上海的自然记忆也被挖掘和记录下来。例如:芦苇叶卷起来被当作喇叭;益母草的花串起来可以做指环;鼠曲草和艾草可以制作可口的青团……这都是老上海人利用身边的乡土植物创造的乐趣。在郭陶然团队看来,城市里的生态保护,不仅仅关乎物种本身,也关乎城市特色文化的保存与延续。
不再失去自然多样生态美
在社区花园,乡土物种则以一种更加有趣、可持续的方式进入居民的生活日常。在位于杨浦区的创智农园中,建设者们打造了一些有故事的乡土物种展示区。
周围的小居民在精灵花园阅读。
“这块地种的是凤仙花,花瓣能染指甲,成熟的种子会炸裂开,就像个小鞭炮,很好玩。”据农园运营者小蔚介绍,像这样具有趣味性的乡土植物,在创智农园中还有很多。与完全自然的“乡野”不同,创智农园更像是实践了一种乡土与景观的“嵌套”模式,在贴近自然的生境基础上,通过园艺的手段,让乡土植物的“肆意生长”看起来更美观,更有趣味性和“氛围感”。
通过“园艺手段”让乡土植物更加美观。
“乡土物种是城市生态系统的基础。”写在创智农园“沪野园”介绍栏上的这句话,也是发起人魏闽想把“乡土”的概念融入社区花园的原因。在她看来,与园林景观植物不同,乡土物种具有更强的“互动性”,既能为本土动物提供更好的栖息场所,也能让大众更生动地观察到自然界“春华秋实”的全过程。
因此,创智农园在植物品种上,特别选择了适合本地栽培的果树、香草、蔬菜以及传统农作物,注重营造具有乡土气息、丰富多样的植物群落。再加上堆肥桶、蚯蚓塔、雨水收集器等装置,整个农园的生态自循环便能稳定运转起来,在不使用农药化肥的情况下,为人类、动植物提供友好、平衡的生态环境。在这样的生境下,青蛙、鸟类、昆虫等动物都能找到辅助的食物、水源或庇护所,病虫害带来的影响也在可控范围。另外,由于乡土植物的适应性较强,植株的损耗率很低,后续运营成本降低了。
冬季结出的果实。
“我们城市绿化中大量引进的人工草坪虽然平整、翠绿、整齐划一,却失去了自然多样的生态之美。”在创智农园,最令魏闽印象深刻的是今年夏天的一次夜间观察,他们在创智农园不足5平方米的池塘附近观测到包含中华蟾蜍在内的四种蛙类,这在都市空间十分罕见。
池塘附近的植被十分丰富多样。
而令附近居民惊讶的则是花园池塘附近的蚊虫最少,小朋友可以相对无忧地玩耍。青蛙来了,会吃掉蚊虫的卵,自然界自己会形成一种平衡。住在附近的黄阿姨告诉记者,偶尔开放的环境也会带来小麻烦:“例如如果有人放生牛蛙和巴西龟就会破坏整个池塘生境。”而自家的小孩介绍起花园的物种,俨然是个“小主人”,熟悉几乎每一条生物链。
手绘在石头上的“请勿放生巴西龟”。
“社区花园创造的是小微生境,如果这些小微生境能够相互之间串联起来,就能逐步形成以点带面的生态网络。”魏闽告诉记者,以鸟类为例,如果花园能让它们歇歇脚,或者稍微吃点东西喝点水,其实就完成了作为“生态踏脚石”的使命,还能与郊野公园、公园绿地等产生叠加效应,这对整个生态系统而言十分必要。
在社区花园的尺度内,乡土植物不仅承担着生态的功能,更多的是作为认识自然的纽带,转变居民对生态环境的认知。
在创智农园的一隅,种植着桃树、荇菜、萱草、萝卜、桑葚等三十余种在《诗经》中出现过的植物。今年,台湾的潘富俊教授两次飞到上海,就为这座“诗经花园”。潘富俊曾经是台北市植物园园长,在他看来,“植物与人的关系是紧密的,能带给我们的不仅是食物、是景观,更是一种乡愁,是一种文化甚至文明层面的记忆”。
“诗经花园”中种植了三十多种诗经中出现过的植物,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本土植物。
这和魏闽的理念不谋而合,在她看来,除了感官上的互动,人与自然之间还需要心灵上的互动。“居民对乡土物种仍有疑虑,是否真能低维护,他们将信将疑。这些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变的,真正理解生态、理解自然,需要一个过程。而依托乡土物种则会是一个很好的切口。”
审美与生态间找到“平衡点”
在高密度的人居城市中,除了保育园区和尺度较小的社区花园,让乡土植物发挥作用的还有绿地和公园。
2015年,在临近高架的浦东宜嘉苑附近,上海应用技术大学“园林植物与生态技术创新团队”的贺坤博士和邹维娜博士开始将乡土物种用于城市绿地。
“我们希望在城市里听到更多的虫鸣鸟叫,看到更多的蝶飞蜂舞。”基于这样的期待,两人在宜嘉苑绿地改造中设置了一个3000平方米的乡土物种恢复重建示范区,包括原生林地、草地和湿地,应用了超过90种乡土植物,之后自然群落逐步建立,生物链日趋多元平衡。目前,这片区域基本不用特殊干预和维护,近自然植物群落长势良好,为鸟类、昆虫等野生动物提供了适宜的栖息地。
炮弹石上附着的青苔、蕨类等植物可以为昆虫提供食物。
“在生境营造的过程中,我们为了吸引目标物种,必须考虑它的全生命周期需求,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食物来源。例如本土的玉带凤蝶,它的寄主是芸香科和木兰科植物,而它的幼虫对食物是有专一性的,因此如果没有此类植物,就很难吸引它。”贺坤告诉记者,有研究表明,约90%的昆虫与乡土植物共享进化史,而乡土植物能为昆虫提供最佳的食物来源和可持续的栖息地,为多物种共生环境提供基础。
“其实,城市绿地本身就是很好的生物栖息地,尤其是当它的物种足够丰富,并且符合本地生态系统需求的时候。”贺坤说,一开始,居民也有顾虑,担心“野性”会影响视觉感受,但经过协调之后,最终建成的成果让居民在日常游憩中逐步领略到质朴野趣及自然闲散的趣味,获得了好评。宜嘉苑绿地三年的生态实践让两位博士获得了信心。他们相信“重视乡土植物之后,越来越多的城市用地也可以兼顾服务功能和生态功能”。
位于奉贤上海之鱼泡泡公园内的觅野溪持续放大了这一效应。设计之初,园方就考虑到在实现景观的同时营造一个适合人与野生动物共同栖息的生境花园,不仅能够为周边的居民提供一个开放的自然场地,也为多种生物提供停驻栖息地。在权衡了各种鸟兽虫的生境需求后,设计方最终选择了蝴蝶,并采用“近自然营造”模式种植,与季节性的水塘旱溪和休闲步道相辅相成。
觅野溪附近的蝴蝶造型座椅。
与需要进行高养护、高人工干预的精品绿地模式不同,以乡土植物为基底的“近自然营造”不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来实施后期养护、管理。运营管理方负责人李媛感慨,觅野溪的维护工作非常简单,运营成本与公园绿地相比明显下降,除了定期对生长比较茂密的植物进行疏整,几乎不需要过多打理。
施工留下的枯木可以供小动物过冬。
不过,“近自然营造”在前期投入上需要花费更多精力,一方面是乡土植物丰富程度,另一方面是供应成本。董楠楠曾经做过一项调查,调查显示,乡土植物在应用推广过程中面临的最主要问题是可用于实践的乡土植物种类单一,缺少供应链。
好在贺坤他们仍对乡土植物的前景感到乐观,他说:“目前,对乡土植物的开发和利用还处在初级阶段,仍有较大的市场潜力可以开发。”
许多乡土植物的美观程度还有待开发。
实际上,许多“洋气”的植物也不是生来就好看的,不仅需要投入科研力量和较长时间进行培育,有时候还需要被赋予一定的文化内涵。他举了一个例子:“以中国传统的母亲花萱草为例,我国是全球萱草属植物的自然分布中心,中世纪开始我国原产的萱草属植物就被陆续引入欧洲、美洲,通过大量的杂交育种工作,大量花色更丰富、亮丽的品种被选育出来,美丽程度远远超过了原生种。”
萱草又名母亲花,忘忧草,俗称金针菜,入药可调内经,做酒可暖身活血,一次种植多年开花。
目前,尽管城市公园和绿地依然对景观、美学、公共服务等功能性需求大于生态需求,但宜家苑绿地和觅野溪这两个案例的成功,也意味着一种可复制可持续的生态模式已见雏形。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肖雅文
来源:作者:肖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