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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文人雅士蓄石为乐,玩石为好,牵出许多与人传颂的情节。“浪漫主义诗人屈原,更将奇石作为不离不弃的陪伴,‘明月宝璐’嵌为帽饰,‘昆仑玉英’佩为衣饰,玉石制为车轮,玉石精粉磨成干粮,最后竟抱石投江,真与石相随终身了。”
下文写文人与赏石,逸笔文心,直道“石不能言最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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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不能言最可人
文_胡建君
图_文人空间\网络
本文来源:桑莲居艺术馆
微信号: sanglianju2011
古代文人与赏石,余以为石不能言最可人,所以奇石很早就纳入了人们的视野。《山海经》中记录了百余处矿物奇石的产地。春秋时期孔子又将君子比德于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便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浪漫主义诗人屈原,更将奇石作为不离不弃的陪伴,“明月宝璐”嵌为帽饰,“昆仑玉英”佩为衣饰,玉石制为车轮,玉石精粉磨成干粮,最后竟抱石投江,真与石相随终身了。
山石厚重而不迁,人们一开始对石怀有崇敬之心,甚至将山水神格化。但随着物资的富足,见识的发扬,渐渐从静观自得的从容生活态度中体会到了山水的美感。《诗经》即有描绘壮美山河的诗句,如“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等,天开图画即江山,更蕴藏着万物运行的人间秩序。而《楚辞》则在自然山河中酝酿发抒个人情志,可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也。
南朝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人们寄情山林的缘由,是由于诸多客观条件的限制,人们不能终日徜徉于山水之间,于是“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将崇山峻岭一一纳入画境,或缩龙成寸,用同质的石头来模拟大山大水,借“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的缩景来寄托江湖之思、林泉之意,开启后代赏石文化之源流。
东晋末期,诗人陶渊明归返田园以后,以耕作赏菊赋诗为乐,闲暇之时把酒东篱,身边有巨石如砥、纵横丈余,相传他每醉辄坐卧其上,觉此石有醒脑提神之功效,便郑重其事地名之为“醒石”,因此被奉为开创赏石先河的鼻祖。后世程师孟曾为诗云:“谁知片石多情甚,曾送渊明入醉乡”,尽写旖旎风流之态。
雅石经过魏晋之风的启迪,又受唐诗的深化,既可以“以小观大”卧游山水,又能托情寄闲,广受历代文人喜爱。逮至唐代,赏石蔚然成风,在文人士大夫中最有盛名的当属白居易,堪称唐代赏石鉴赏之专业人士,日本见村松勇所著的《中国庭园》,赞誉他是真正开辟中国庭园的祖师。
白居易深爱太湖石,曾作《太湖石记》,其存世诗文有多首咏太湖石的诗句。他在《草堂集》中写道:“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善山水,疲痴如此。”晚年居住洛阳,更是“阁前叠石,堂中藏石”,曾在杭州得一方“天竺石”,在苏州得五方“太湖石”,运到香炉峰北遗爱寺西,周遭遍植松竹,作垂暮安身之地。他的挚友牛僧孺,曾题诗奉和白居易的五方太湖石,曰“太湖石奇状绝伦”。牛亦深谙个中趣味,乃石痴之写照。
著名诗人柳宗元在柳州任职期间,也喜欢当地的奇石,曾将“柳州八景”之一的“龙壁回澜”,即柳江河底的一种墨石制成墨砚送给好友刘禹锡。据《素园石谱》介绍,诗圣杜甫也曾收藏一方奇峰突兀、意境幽远的“小祝融”,而祝融峰本为南岳七十二峰之最高峰和主峰,可见诗人对奇石的宝爱之心。另外,张祜、陆龟蒙、皮日休、杜牧等文人,也都是奇石爱好者或收藏者,留下了一些赞咏奇石的诗文。张祜当时以收藏太湖石著名,而身后所藏名石风流云散,自号“天随子”的“江湖散人”陆龟蒙,还为之哭道:“一林石笋散豪家”,痛惜不已。
苏轼《枯木怪石图》
苏东坡玩石随性投入,并形诸文字,颇多趣事。在《前怪石供》中记述道,元丰三年,他在黄州发现江边多美石,“温润如玉,红黄白色,其文如人指上螺,精明可爱”,“虽巧者以意绘画有不能及”,江边游泳的小孩经常可以摸到,他便“戏以饼饵易之”,不久就“得二百九十又八枚”,“大者兼寸,小者如枣、栗、菱、芡”。随后在扬州又获得两块罕见的奇石,白色“正白可鉴”,绿色“冈峦迤逦”,质地、文理、色泽均为上乘。禁不住又题诗赞颂,诩之为“稀世之宝”。他善于把手中玩物与自然山川相结合,所思甚远。他还记录下了朋友王诜的几次夺石经历,表面上颇有微词,其实描绘出元祐友人之间充满诙谐机趣的日常交往过程。
苏轼往惠州,经湖口之时,在李正臣家中看中一块怪石,其形制宛转盘旋,如纳九华山于壶中,便名之“壶中九华”,题诗曰“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八年后,苏轼再经湖口,不料“壶中九华”已入他人囊中。东坡叹惋道:“尤物已随清梦断”,怅然不已。第二年,黄庭坚过湖口,李正臣持苏轼诗二首觐见。此时人与石俱已不在,山谷慨叹不已,步苏诗韵作七律一首,无限怅惘。
东坡的藏石还有雪浪石、小有洞天石、沉香石、石芝等。自认为雪浪石有孙知微的水涧奔涌图之貌,心下欢喜,当即将书房题名为“雪浪斋”。他首创了以水供养纹理彩石的方法,并提出以盘供石,后世文人多效仿之。东坡还就奇石鉴赏发表了独特的见解,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丑而雄,丑而秀也。”关于丑而美的美学理念也被后人一再阐发。
明 陈洪绶《米颠拜石图》
米芾更可谓“古今第一赏石名家”,他也喜欢丑石。在安徽就任无为军知州时,米芾初入官署,见署衙庭院中立一块大石,“状奇丑”,而“憨然无邪,有君子之气”。立命仆从更衣长袍,整理帽冠,对着奇石下拜。
苏东坡也曾对他为一块收藏的雪浪石赋诗道:“画师争摹雪浪势,天工不见雷斧痕。”雪浪石有石破天惊的形态,虽鬼斧神工亦不能办也。在东坡的基础上,米芾更提出“瘦、绉、漏、透”的赏石四要领,至今仍是玩赏太湖石的圭臬。
赵孟頫的文字交张雨,生平最慕米芾为人,也以蓄石为乐,他的一方“玉恩堂研山”石,“峰峦起伏,岩壑晦明,窈窕窳隆,盘屈秀微”,后为《素园石谱》作者林有麟祖上所得,传到有麟,珍爱有加,题铭曰:“奇云润壁,是石非石,蓄自我祖,宝兹世泽。”
后来宰相杜衍之孙、号称“云林居士”的杜绾,在文人赏石、玩石的基础之上,总结撰写了品石专著《云林石谱》,后被收入《四库全书》,载石品达116种,对每种奇石都说明其出产地区、采集方法,还描绘其形状、色泽,品评等第高下,在历代赏石界享有很高声誉。更加难得的是石谱中还对鱼类化石和植物化石的成因作了介绍,充满大胆的猜测和科学的思维。
元 倪瓒 《枯木竹石图 》
元代的文人学士秉承宋人雅好奇石之遗风,赏石既可以用来遥念故国山河,并且借以抒发积郁之情,因此广受知识分子所喜爱。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赵孟頫、管道昇夫妇、倪瓒、朱德润、张雨等。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将丹青之法施用于园林经营,曾参与“狮子园”的规划工作,以逸笔草草的手法化平淡为神奇,各式“盆景石”画意宛然,把传统盆景石创作发挥得淋漓尽致,将中国园林之美,尽纳于素盆之中,直接影响了明清两代玩石者的审美。
明清时期由于园林艺术的发展,推动了奇石文化的繁荣,并在文献整理与理论研究上渐趋成熟。最有代表性的著述有明代林有麟的《素园石谱》、文震亨《长物志》的相关章节、毛奇龄《后观石录》、诸九鼎《石谱》等,以及清代宋荦《怪石赞》、沈心《怪石录》、梁九图《谈石》、周棠《石谱》等。
元 王蒙 《霜柯竹石图 》
林有麟家世代藏石,到他这一代已数量颇丰。他尤喜变化多姿的“六合石”(即雨花石)等卵石,并一一惠以嘉名,甚至将奇石“青莲舫”的名字作为自己的斋名。过眼奇石既多,又广搜博讨,他的著述《素园石谱》堪称最完备的一本图文并茂的石谱。内容上起南北朝而止于明代,囊括明前书籍中有关于雅石的各种记录。一方面保留原图的风貌,并且详细转叙雅石的产地、采石状况、命名由来、造型特征,以及文人墨客间的赞咏词句等。
明代爱石文人之中,大名鼎鼎的有“千古奇人”徐霞客。这位志存高远的旅行家在用双脚丈量大地的行程中,也对所遇的奇石情有独钟,并形诸文字。大理石即因他的记述传播久远,名扬至今。他赞叹奇石上的天然风景:“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而画苑可废矣。”
一些爱石的画家亦将画笔用到实处,如清代大画家石涛,与前辈画家倪瓒一样,将画法与园林构造之法融会贯通,在扬州用太湖石亲手叠成一个章法奇好的“万石园”,虽由人作,宛若天工。而“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亦剑走偏锋,才情过人。他深谙“厉与西施,道通为一”的辩证之理,对于米芾的赏石四则首先做了肯定,认为他已“尽石之妙”“知好之为好”。同时又指出他“不知陋劣中有至好也”,进一步发展了苏东坡和米芾等人的“丑石观”。认为石丑,“丑而雄,丑而秀”,方臻佳品,从而“一块元气结而石成”,看似凹凸不平,崎岖险怪,却是“陋劣之中有至妙也”,绝难以寻常审美观视之,如同现世之奇人。
元 吴镇 《竹石图 》
清代文人最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和蒲松龄。曹雪芹的《自题画石》,书中涉及不少关于“玲珑山石”的专业描绘,说明作者本身也是奇石研究者与收藏者。史载曹雪芹还会画石,其好友敦敏留下一首《题芹圃画石》诗:“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傀儡时!”想来画笔与文笔,都是殊途同归的吧。
蒲松龄一生写下赏石诗存40余首,并将他挚爱的10方佳石称为“十友”。他的聊斋名篇《《聊斋志异》》就描写了人与石的一番奇情:一位爱石之人邢云飞,在捕鱼时偶获一奇石,四面玲珑,峰峦叠秀,便日日供诸案头,以命相许。可是后来屡屡遭豪强达官抢夺,邢云飞矢志不移,终于觅石归家。蒲松龄为此叹道:“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把人与石融为一体,拨响绝妙的石文化乐章。蒲松龄曾长期在故乡同里,毕际有家设馆教书,毕家有石隐园,奇石林列,蒲松龄称“石丈扰堪文字友”,并效仿米芾,“我具衣冠为瞻拜,爽气入抱痊沉疴”。
蒲松龄曾感慨“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那青眼知己,或在纷纷扰扰的红尘之外,别有天地非人间。那里还有扶苏的草木,静穆的山水,有如奇遇一般的奇石,不离不弃,快慰人心。石不能言最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