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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瑙的源起与分类:一窥其历史与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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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瑙的源起与分类:一窥其历史与特性

玛瑙是一种古老的宝石,其名称流变也因此变得较为复杂,且听本文作者一一道来。

罗马缠丝玛瑙浮雕(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3.3厘米×3.6厘米


一、“石英”与“玛瑙”


在矿物学上,玛瑙属于石英族。石英族十分庞大,有单晶体,也有多晶体。按照《系统宝石学》,其中的“单晶石英在珠宝界统称水晶”,多晶体石英(集合体)则可按照结晶程度分为“显晶质石英质玉石(石英岩、木变石等)和隐晶质石英质玉石(玉髓、玛瑙等)”。

石英质玉的分类表


在GB/T 34098—2017《石英质玉 分类与定名》中,“石英质玉石”被修订为“石英质玉”,指“天然产出的、达到工艺要求的、以石英为主的显晶质—隐晶质矿物集合体,可含少量赤铁矿、针铁矿、云母、高岭石、蛋白石、有机质等”,分为“3大类、7个品种。”

GB/T 34098—2017《石英质玉 分类与定名》指出玛瑙(agate)为“透明—不透明的隐晶质石英集合体,可含有较多的赤铁矿、绿鳞石、针铁矿、粘土矿等杂质矿物。粒状结构。常见颜色为红色、绿色、黄色、白色、紫色等,可呈单一颜色或多种颜色组合。常见油脂光泽、蜡状光泽。”

GB/T 34098—2017《石英质玉 分类与定名》亦指出玉髓(chalcedony)为“透明—微透明、质地致密细腻的隐晶质石英集合体,可含少量赤铁矿、针铁矿、镍滑石、硅孔雀石等。纤维状结构、粒状结构。常见颜色为灰白色、黄色、红色、绿色、蓝色、紫色等。抛光面常呈玻璃光泽,断面常呈油脂光泽、蜡状光泽。”

水晶和玛瑙不仅同属于石英族,在自然界中有时还会共生,同处一坑。早在宋明之际,古人就获悉了水晶和玛瑙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玛瑙和水晶的共生矿样,在南宋《百宝总珍集》中被称为“水晶玛瑙玉团块”,简称为“团块”,在明初《格古要论》中被称为“圆块玉玛瑙水晶”。

水晶与玛瑙的共生矿样(Lech Darski 收藏)


“石英”这个名词,最早出现在三国两晋时期。在那时,来自上古的“水玉”(即水晶)已过时,新生的名词又还不够普及,石英成为使用最为广泛的名字。

东汉训诂学家张揖在《广雅·卷九·释地》提到:“水精谓之石英。”在这里,石英被用来对水精(即后来的水晶)进行注解,可见两者的先来后到。此后,石英反复出现在古文中,但其定义却是模糊的。明代《本草纲目》记载有“白石英”“五色石英”“紫石英”,笔者认为,其中的“白石英”可以对应现在的水晶(rock crystal),“五色石英”可以对应现在的玛瑙(agate),“紫石英”对应现在的紫晶(amethyst)。可以说,玛瑙是颜色和花样最为丰富的宝石品种之一。

在当代商贸中,玛瑙的花纹更是五花八门,圆形、平行、叠层、花朵、风景等应有尽有,如果再叠加上不同颜色的组合,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如今科技昌盛,我们可以不被其外表蒙蔽,认准它们共有的化学式——二氧化硅(SiO2)来进行分类即可。

古人却没这么走运。石英在地壳中的分布极为广泛,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古人也遇到了它们。值得称道的是,尽管那时他们还不知何为二氧化硅,却已对石英形成了较为丰富的实战经验,并曾将此代代相传。

丝绸之路开通以后,随着域外宝石的增多,宝石逐渐被古人划分为宝石类(多为单晶透明宝石,如水晶)和玉石类(传统不透明宝石,如玛瑙)。此时,他们已经隐约察觉到玛瑙与其他宝石的不同。

北宋药物学家寇宗奭在《本草衍义》中记载:“马脑非玉非石,自是一类。”寇宗奭的观点表明人们当时已对石英形成了一个模糊的认识:知道它既不完全属于宝石类,也不完全属于玉石类,但对其具体分类一筹莫展。其实,只要将这句话倒过来读就好了——玛瑙(石英)既是宝石,又是玉石。

玛瑙和其他宝石的相关性,还可从得名于南宋的“水晶玛瑙玉团块”里看到端倪。到了明代,古人已将它们归为同一家族。《天工开物·珠玉》的附录里,收录了“玛瑙”“水晶”和“琉璃”——前两者为一家,后者则指人工合成的水晶。后来,《通雅》则干脆将两者放在同一段落进行阐述。

如今,我们结合《本草纲目》里关于各类石英的现代名称,可得出如下推断:古人眼中的石英,实际揽括了透明的水晶和不透明的玛瑙,它们有时还会互指或互换。这个推断将有助于发掘和归纳石英家族在中古和近古的名称演变。

玉牌联珠串饰(山西博物院藏)

1992年,曲沃县北赵村西周晋侯墓地31号墓出土由玉牌、玉珠、玛瑙珠、料珠组成,共有584件


二、上古之“璇瑰”


玛瑙的面孔千变万化,古人对玛瑙的认知经历了漫长过程。在东汉外籍僧人安世高的佛经译著里,玛瑙以“码碯”二字作为宝石第一次出现在古文中。在这之前,玛瑙也多次以其他面目出现在古文中,这些细碎的考证工作已由章鸿钊老前辈在一百多年前为我们完成。

那些出现在《山海经》《穆天子传》等上古文献里的“璇瑰”“璇玉”“璇瑰”“璇玑”等美玉,都是玛瑙的“名号”。

《诗经》里,留存有玛瑙的众多身影。在《诗经·卫风·木瓜》中,玛瑙以“琼琚”“琼玖”“琼瑶”为面孔出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在《诗经·齐风·著》中,玛瑙以“琼华”“琼莹”“琼英”为身影出现:“俟我于着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说文解字》曰:琼,赤玉也。这也是章鸿钊用以证明其为玛瑙的重要证据。在此,“琼琚”“琼瑶”“琼玖”“琼华”“琼莹”“琼英”应该是指不同的红色玛瑙。在行文里,它们似乎是为了配合前文中出现的水果而起着对称和压韵的作用。或者,它们本来就像木瓜、木桃和木李一样,也存在着。所以,这些形形色色的“琼”与后面的字相搭配,代表红色玛瑙的不同斑纹与颜色的组合。在《诗经·秦风·渭阳》里,还有“琼瑰”。

战国中晚期玛瑙瑗(湖北省博物馆藏) 九连墩2号墓出土,瑗形佩,直径5.7厘米,孔径3.4厘米,厚0.7厘米


将上述所有的“琼”相加,共得七种。这与我们所见到的从先秦出土的玛瑙相符——它们大多数为不同色泽的红色系列玛瑙。从这里,我们可以判断,玛瑙的运用在先秦之际十分广泛,人们已经开始对它们进行分类。弄懂这点,我们就能明白为何玛瑙能在上古拥有这么多不同名称。文中的“琼”应该是指红色(暖色系),但玛瑙的颜色远不仅限于此。“瑶碧”和“青瑶”大概属于蓝绿色系。“琼浆石”应是指水胆玛瑙。赤玉指单色玛瑙中的红色玛瑙。“珣玗琪”和“玗琪”,又被称为“夷玉”。《尔雅·释地》中有一句:“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医无闾”为现今辽宁锦州的医无闾山,距阜新34.8千米,后者是国内现代玛瑙产业的集散中心。可由此推知,“珣玗琪”就是指阜新当地出产的玛瑙。

东汉消亡之后,佛教在中原发展迅速,随即带入中原一批宝石译名。这时,“玛瑙”之名开始进入主流社会。在张揖的《广雅》中,“码碯”之名被收录于“石之次玉”类。与此同时,“玉”类中还收录了“琼支”——它看起来很符合玛瑙在上古的命名规则。可见,当初安世高译名时,是按照东汉对“石之次玉”的习俗进行的,它被忠实地记录在此。那么张揖是否知道它们之间的关系呢?可能知道。因为“琼支”被收录在“玉”类,这里收纳了一些来自上古的国宝级宝石名称——它们皆被当成文化遗产看待,而玛瑙却没享受到这层优待。这可能是因为张揖也不知道玛瑙之间的面孔相差太大,从而衍生出不同的名称,再加上空间距离,古人就更加无法进行联想归类了。事实证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西域的玛瑙比中原先秦出土的玛瑙的质地优胜许多,这也是它能在中古早期相继得到世人青睐的原因。

以上仅为笔者主观分析,无论结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张揖的《广雅》在这一历史转型期,忠实地记录了这种宝石从上古至中古的名称流变。


三、从“马脑”到“玛瑙”


前秦王嘉(?—390年)的《拾遗记》是古代中国神话志怪小说集,里面一段关于玛瑙的文字值得我们关注:“有丹丘之国,献玛瑙瓮,以盛甘露。帝德所洽,被于殊方,以露充予厨也。玛瑙,石类也,南方者为之胜。今善别马者,死则破其脑视之,其色如血者,则日行万里,能腾空飞;脑色黄者,日行千里;脑色青者,嘶闻数百里;脑色黑者,入水毛鬣不濡,日行五百里;脑色白者,多力而怒。今为器多用赤色,若是人工所制者,多不成器,亦殊朴拙。其国人听马鸣则别其脑色。丹丘之地,有夜叉驹跋之鬼,能以赤马脑为瓶、盂及乐器,皆精妙轻丽。中国人有用者,则魑魅不能逢之。一说云,马脑者,言是恶鬼之血,凝成此物。”

尽管作者是以托古之名,但却碰巧记录了当时人们对玛瑙的认识。首先,玛瑙之名在蜕变中,先前的“码碯”不见了,尽管如此,它还是被作者以“石类也”的文字保存下来。这段文字还保存了早期关于“马脑”的附会传言,这个名称更符合民间的使用习惯。


中古典籍中玛瑙名词用字演变表


目前的国内市场中,红色与黄色的玛瑙多以“玉”之名出现在市场上,受到消费者的青睐;青色玛瑙偶为翡翠的替代品;黑色最不受市场青睐,多见于现代风情的西式首饰。由此可见,文化一脉相承,古人早已为我们设定了基调。

由上得知,玛瑙的写法并不统一。中古跨越千年,是一个漫长的时期。早期不确定的宝石名称在这当中逐渐沉淀,进而演变进化,其轨迹被忠实地记录在严肃的史书与类书里。

史书(南北朝至元代)中对玛瑙的记录,给我们留下了玛瑙名字变迁的痕迹:它的写法在南北朝时期是随意的,即使在唐代也不是很在意,但在宋代已基本统一,被归纳到以“王”字边为主的字里去了。在北宋,似乎只有在谈论过去的史书里,才会用先前的写法,而在当时的史书中,则已被规范为“玛瑙”了。

元代乌龟吐云玛瑙带饰(上海博物馆藏) 4.8厘米×3.4厘米


这个规律也得到了含有“玛瑙”的唐宋诗词的确认。在笔者查阅的诗词当中,有绝大多数(80首)提到“玛瑙”,有8首提到“马脑”“马瑙”“码碯”。有趣的是,这8首诗的作者全部生活在宋代,当中包括大名鼎鼎的苏轼。由此可见,宋代的语言规范并不是很严格,作者甚至可以根据创意自由发挥。

唐代镶金兽首玛瑙杯高(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15.6厘米×5.6厘米

1970年西安南郊何家村窖藏出土

兽首酒杯是中亚游牧民族的传家器皿,可上溯至史前,现遗存在各大博物馆


玛瑙与其他宝石相比,并不是很珍稀。丝绸之路开通以后,大量优质玛瑙从西域涌入中土市场。唐代国运昌盛,物质丰富,宝石来源广泛。在唐宋诗词里,玛瑙的器物造型多为盆、盘、碗、盅、枕、函等,这些相对较大的造型有利于玛瑙展示其各自不同的颜色和花纹。故而唐诗里的玛瑙,往往以华美面貌出现。唐章孝标《题东林寺寄江州李员外》中有:“象牙床坐莲花佛,玛瑙函盛贝叶经。”唐元稹《度门寺》中有:“钵传烘玛瑙,石长翠芙蓉。”如果说上古先民已会识辨不同花纹的玛瑙,那中古之人的鉴赏能力已然超越其上。

唐代白玛瑙带(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何家村窖藏出土 白玛瑙在当时被当成白玉替代品,很少见


四、“玛瑙”与山水情怀


玛瑙来自西域,确切地说,它来自波斯的萨珊王朝。自古以来,波斯就出产优质的玛瑙。玛瑙是其国内最常见的雕刻材料,在民间传播广泛,犹如中国的软玉。在萨珊时期,波斯的玛瑙雕刻达到高峰,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牛首玛瑙杯就是其中的佳作。

波斯萨珊王朝缠丝玛瑙人物像印章(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3世纪—4世纪 3.3厘米×2.3厘米


中亚以游牧民族为主体,马匹是他们不可或缺的伙伴。中亚贵族有用宝石装饰马具的习俗,有些宝石也被看作护身符,以求自己能刀枪不入。有趣的是,玛瑙被古人附会为马脑,似乎与马匹有缘分。所以,在政局动荡的南北朝流行起玛瑙勒,用以拴系马笼头。由于玛瑙的摩氏硬度高达7,在冷兵器时代,刀枪对它无可奈何,所以它也确实能做到“刀枪不入”。

曹丕贵为曹魏开国皇帝,好兴诗作赋,其《玛瑙勒赋》中写道:“玛瑙,玉属也。出自西域,文理交错,有似马脑。故其方人因以名之。或以系颈,或以饰勒。余有斯勒,美而赋之。命陈琳、王粲并作。有奇章之珍物,寄中山之崇冈。禀金德之灵施,含白虎之华章。扇朔方之玄气,喜南离之焱阳。歙中区之黄采,曜东夏之纯苍。苞五色之明丽,配皎日之流光。命夫良工,是剖是镌。追形逐好,从宜索便。乃加砥砺,刻方为圆。沈光内灼,浮景外鲜……”

曹丕赋中的玛瑙有五种颜色:白色、黑色、红色、黄色和青色,这与《拾遗记》里提到的五种颜色相符。至于玛瑙的质地,“沈光内灼”——质地细腻;“浮景外鲜”——可看到里面焕漫的景象;“繁文缛藻”——花纹华美;“交采接连”——图案交错复杂。曹丕的行文十分华丽,将域外宝石与传统宝石的瑰丽无缝对接,看起来令人爱不释手。从颜色到质地,曹丕为我们提供了一套高配玛瑙的“标准答案”。

中国古代玛瑙串珠(美国首都华盛顿弗瑞尔美术馆藏) 70厘米×1厘米×3厘米

从其材质与管珠造型大致可领略一番曹丕“玛瑙勒赋”里颂扬的风范。其材质普遍优于先秦玛瑙,赢得士族的喜爱


在南北朝,玛瑙引领西域宝石潮流,士族们热衷以玛瑙为题材写赋。陈朝江总(519年—594年)《玛瑙碗赋》中写到:“翠羽流霞之杯,谅无闻于玮丽,岂匹此之奇瑰?爰睹殊特,臻自西国。状惊鹤之点渍,似游龙之割刻。士衡譬之云彩,中郎羞其马勒。于时北园清夏,东阁浮凉,山交枝而影杂,水沈叶而流香,蝉无风而引短,鹭出迥而飞长。副君海渟岳峙,纸落金锵。获阿宗之美宝,命河朔之名觞;宝出昆仑之仙阜,觞即元洲之玉酒。酒既醉而还年,碗稍酌而延寿。仰天纵之体物,铭攲器兮何有?”相比较“勒子”,玛瑙碗的个体更大,更富表现力,被称为“翠羽流霞之杯”。在其笔下,玛瑙碗花纹“状惊鹤之点渍,似游龙之割刻”。它的画面更是“山交枝而影杂,水沈叶而流香”,上面浮动着“蝉无风而引短,鹭出迥而飞长”。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中国人对玛瑙之美的偏爱。玛瑙也从此开启了自己与中国本土文化的融合。

玛瑙是最早被人类利用的宝石。早在古罗马时代,人们就已经利用缠丝玛瑙的不同层次进行浮雕,后来又掌握了玛瑙的层次染色技术,并流传到了波斯。但国人的眼光不同,对不规则的玛瑙表现出更大兴趣。从江总的描述可以看出,国人对抽象的玛瑙图案更加着迷。色泽斑斓的玛瑙无意中点燃了人们心中久藏的意念,将其联想到山、水、花、鸟等实物。国人喜好的这种抽象美学与南北朝时期士子们热衷于寄情山水的社会风尚不无关系。

南北朝士人的情怀在后代得到广泛的响应,更多的联想随之浮现在诗词当中。

南宋曹勋的《点绛唇》中有“玛瑙生玄圃”,金王哲的《桃园忆故人》中有“琉璃枝上琼花皓,蓓蕾间成玛瑙”,明朱瞻基的《瑞香花引》中有“或如玛瑙之殷红,或如玉雪之姿容”。将宝石比喻成鲜花并非玛瑙的首创。在历史上,“玫瑰”先是指宝石,后来才指花卉,并逐渐取代了宝石。彩色宝石色泽沉稳,是人们理想当中的美好颜色,花卉为人们日常所见,两者常互为印鉴。但是,玛瑙与花卉之间的关联并不仅仅是颜色,其造型更受关注,有时是颜色加造型。在曹勋的诗里,玛瑙上点缀着清露一样的花朵,组成想象当中的玄圃仙境。在王哲(王重阳)的诗里,我们在玛瑙上看到了蓓蕾。在朱瞻基的眼里,瑞香花的色泽如玛瑙之殷红,这是在强调其色泽之渐变,与玫瑰意境相异。

南梁萧纲的《西斋行马诗》中有“云开玛瑙叶,水净琉璃波”,元陈旅的《陪赵公子游蒋山即席次李五峰韵》中有“石液玻璃碧,云根玛瑙殷”。在这组诗词里,玛瑙见证了植物的造型。在萧纲的诗里,玛瑙里浮现出一片叶子。而在陈旅的诗里的玛瑙,我们可隐约猜其为苔藓藻类造型的玛瑙,也就是国外被称为“moss agate”的“苔藓玛瑙”。在《云林石谱》里,也有一个类似的名称——“柏子玛瑙”。可惜,上面两首诗皆不出于宋代。迄今为止,笔者还没找到宋人写的关于柏子玛瑙的诗词。

北宋金扣玛瑙碗(安徽博物馆藏) 5.9厘米×13.2厘米×7.5厘米 1972年出土于安徽来安县相官公社


北宋毛滂的《出都寄二苏》中有“蔗浆酷粉玛瑙盘,牙床角簟光凌乱”,北宋邓肃的《浣溪沙》中有“玛瑙一泓浮翠玉,瓠犀终日凛天风”,南宋施枢的《破榴》中有“峰壳盈盈万颗珠,润于玛瑙浸冰壶”,南宋方岳的《李监饷四物各以一绝答之·鲟鲊》中有“肉未为奇骨最奇,透明玛瑙碎琉璃”,元王逢的《宋制置彭大雅玛瑙酒碗歌周伯温大参征赋》中有“血干智伯髅不腥,黄玉莹错红水精”,明张时彻的《陈都阃宅看烟火》中有“芳兰映日琼瑶碧,菡萏凌波玛瑙红”。

玛瑙的灿烂,莫过于其花纹。前文提及,罗马人看中玛瑙层次分明的色泽,衍生出浮雕。中国人似乎对线条清晰的玛瑙不是很在意。在上述五首诗当中,只有方岳描写的玛瑙最为接近,让我看到了乾隆时期清宫制作的“玛瑙五花肉”的雏形。在这几句诗里,玛瑙多色之间的连接都是漫漶的、不经意的——这种随意性很抽象,更易引起中国情趣的共鸣,也更加具有想象的空间。从历史发展的变迁上来看,它似乎正好合上书画从具象迈向抽象发展的宋代。毛滂诗中的玛瑙盘由朦胧的黄色和明亮的粉色组成。施枢在诗中将石榴子比作玛瑙,用一个“润”字表明这个红圆造型的外圈也是不清晰的。明代张时彻将烟花比作玛瑙红,也是取其不规则漫漶的红色烟火造型。

南梁萧纲的《咏云诗》中有“浮云舒五色,玛瑙应霜无”,南宋赵师侠的《满江红·壬子秋社莆中赋桃花》中有“浅淡胭脂经雨洗,剪裁玛瑙如云薄”,元王冕的《题墨梅送宋太守之山东运使》中有“罗浮山远云水隔,玛瑙玻璃霜月白”。

这组诗中的玛瑙具有鲜明的中国文化特色,在国外被称为“landscape agate”,即“风景玛瑙”或“山水玛瑙”。其实,在描写玛瑙的诗词里,任何带有“云”的,都可以归类为山水玛瑙。山水画在概念上有留白的意境,在玛瑙诗词里约等于云了。两者之间的类比在王冕的诗句里最为明显。无独有偶,王冕的诗具有山水画的境界,而此时正是山水画发展的重要时期。山水画以虚带实,侧重笔墨神韵,终究只能靠对意境的幻想达到心理上的满足,而风景玛瑙则不然!它本身就是有色彩的,与造型相配,更显得逸趣横生、精妙无穷。


五、玛瑙分类的演变


经过几百年的浸染与发展,斑斓的玛瑙所表现的山水情怀在中国文化里引起强烈的共鸣,从而在市场上汇聚成广泛的共识。这种独特的鉴赏品味最终归纳为中国市场对玛瑙特有的认知与标准,推动玛瑙的分类与规范。

我们可依据前文中北宋寇宗奭对玛瑙的评论,判断出宋人对玛瑙的眼界已打开,知道它不是一种简单的宝石。这一点也反映在南宋《云林石谱》里。这本书字里行间共记录了若干种玛瑙石。

这大概就是古文中的“柏子玛瑙”,多呈现出苔藓藻类造型,又称为“moss agate” ,即“苔藓玛瑙”


《云林石谱》是最早的一部关于“收藏石”的专著。书中关于石的概念十分庞杂,既可能是风景名胜里的巨石,也可能是玉石里的各类玉石如玛瑙。这些玛瑙的名字五花八门,并不规范,可见这时处于草创阶段。

在此,玛瑙不仅是宝石的名称,还分类出特定的柏子玛瑙。这个超前的玛瑙宝石名可能是该地出产的玛瑙的特色,进而取代了地名。其他地方的玛瑙缺乏这种旗帜鲜明的宝石特色,皆以地为名,只有玛瑙石例外。从花纹一栏的对比来看,宋代玛瑙纹路的术语为“刷丝”。花纹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人物鸟兽云”——这就是峡州宜都玛瑙石的特色。它如此鲜明,以至于市场早就忽略了宝石的颜色。除上述花纹玛瑙以外,也有单色的玉髓,主要来自泗州。泗州石产地有好几处,除了单色,也出产有花纹。当地曾采得一块玛瑙,内部造型如同黄龙,被县令呈贡内府。

由此可见,宋代玛瑙产地分布十分广泛,它们能够反映其花色多样的宝石特点。如此种类齐全的玛瑙供应市场,开阔了宋代诗人的眼界,为其提供了创作的素材。在西域宝石匮乏的情况之下,他们对玛瑙的生动描绘尤其能反映出市场的需求。书中关于玛瑙花纹山水写意的描述,尽管还很粗略,却已呈现出一个轮廓,为明代玛瑙的进一步分类做出了良好的铺垫。

这块玛瑙的造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烟花,正所谓“菡萏凌波玛瑙红”


在明代,大量留存的音译宝石名进入了本土化梳理归纳的洪流。在这阵浪潮当中,古老的玉石也掀开了分类细化的进程。玛瑙便是其中之一。各种描述性的专业玛瑙分类术语相继出现于明代的一些论及宝石的专业书籍,如《格古要论》《天工开物》《物理小识》里。在明清两代的《博物要览》里,关于玛瑙的资料很丰富,现整理归纳如“明清两代《博物要览》中的玛瑙分类与产地对比表”。

相比《云林石谱》,《博物要览》里记载的玛瑙规范而完整。玛瑙名称基本上以宝石的花纹特征为名,共得十六种玛瑙。这些玛瑙名称并不是明人的创意。他们只是积累了前人的论述而已,最早可上溯至南宋,即《云林石谱》出版后不久。


南宋《云林石谱》所载玛瑙名目表


在南宋《百宝总珍集》里,“玛瑙亦有数等:北玛瑙、西玛瑙、柏子、截子、合子、竹敦席、涎浆、缠丝、酒色、鬼面、淮上、土玛瑙,石榴子儿亦系玛瑙之数”。根据《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元代又出现了酱斑玛瑙和曲蟮玛瑙。其中,七种为“贵品”,九种为“贱品”。“贵品”以成物像的“柏枝、云水、禽鸟、人物”为主,兼带有特殊的光学效应(夹胎玛瑙)或出色的色泽(西洋玛瑙);“贱品”则包括其余不成物像图案的玛瑙。由此可见,带写意情调的山水花鸟人物图案的玛瑙是古人眼中的上品。古人追求玛瑙当中似是而非的意象。“贱品”整体上不如“贵品”,细则上也遵守同样的原则,分排出高低档次。只有竹叶玛瑙例外。它在两本书的划分里皆垫底。

元代王冕《墨梅图》(上海博物馆藏) 30.8厘米×92.2厘米

一枝梅花从画面的右方随意横出,淡墨点点,落英缤纷。整幅画面,除去一枝梅花和几行落款外,皆为空白,绘画风格深受当时玛瑙杯碗的影响,表现野梅的清绝韵致


玛瑙产地广泛,得名于西域输入宝石之际。那时的玛瑙来自波斯,明清之际,波斯依然是优质玛瑙的来源地。一般而言,明代的“西洋”指马六甲海峡至阿拉伯海的地区,但考虑到罗马有优质的玛瑙加工,此处的玛瑙应该指现今“西亚”产的玛瑙。“南巫里国”即“蓝无里国”,位于现今印尼苏门答腊岛西北角。“南番”与“西南夷”属于当时的土邦范围。

明代玛瑙雕桃形杯(广东省博物馆藏) 高5.2厘米×9.3厘米

玛瑙藕色透明。杯作半剖桃形状, 敝口,直斜腹,镂通的桃枝花叶由口沿向腹、底部延伸,盘绕,自然形成杯的把柄与杯足,此桃形杯打洼、抛光的花瓣和简洁的阴刻线修饰做工古朴、粗犷,器物玻璃光极强


明清两代《博物要览》中的玛瑙分类与产地对比表

注:“哈良兀国”应为“兀良哈”之误,即“乌梁海”


从上表得知,明清两代的玛瑙分类大体相同,但细节上又不同,反映出细微的时代变化。明代锦红玛瑙“明莹红如朱樱。周身有锦云花纹或作山水人物禽兽树木之类,又有缠丝旋绕,更有桃红丝缠彩者为最胜;若色近淡红或红中带紫或红紫夹带白色斑驳者,其价不贵”。由此可见,它其实指两种:一种为红色,即红玉髓;另一种为有花纹。后者又进一步分为成像而胜出,不成像而不贵。在清代,红玉髓被另列为西洋玛瑙,只有有花纹的玛瑙留在锦红玛瑙里。红色成为玛瑙最重要的颜色,有“玛瑙无红一世贫”之说。明清的《博物要览》皆声称“贵品”为五种,而清代实为六种。如果将上述变化考虑进去,大概也能明白清代六种贵品玛瑙的由来。

清代老人骑驴玛瑙鼻烟壶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高7厘米

鼻烟壶构图与当时的文人山水画颇为一致,为玛瑙当中的“贵品”


在“贵品”里,明清之间另一不同点在于缠丝玛瑙(明)和截子玛瑙(清)。仔细品味两者的描述,发现它们大体相同(皆为白地),但是产地不同。明清两代玛瑙最大的变化在产地。在上述十六种玛瑙当中,只有五种玛瑙的产地不变,其他的产地发生变化,或只在明代或清代能够提供玛瑙。相对其他宝石,玛瑙比较常见,是一种大众化的宝石。如今,在一些博物馆的旧藏当中,我们偶尔也能碰到一些明清之际留存下来的大件玛瑙如碗、杯,甚至梁冠等,可见当时货源充足。



作者简介:黄景路

作家,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与苏富比合办之亚洲美术方向,著有《透视印度》《非常印度》等


撰文/图片提供:黄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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