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最美的她#
《第一炉香》的第一句已经蕴含了太多深意。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说明这个“铜香炉”年代久远,需要在一堆旧物中“寻出”,且已“霉绿斑斓”。这一句里包含了好几种颜色,提纲挈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香炉外表的两款主色:一是绿色;一是铜色,或者说金色。绿色系与铜色系/金色系都在文中反复交织出现。
而“斑斓”在色彩上更能给人以想象的空间。既然“霉绿”是斑斓的,那么说不定还有一些铜的本色吧?或赤或金,我们姑且称之为“铜色”,当然可能还有一些“火色”“沉香色”什么的,有可能是白蓝黄,还有可能是大红大紫,……铜锈的颜色是由其成分、氧化程度以及所处环境等多种因素所决定的,各种颜色都有可能。
更何况如果在香炉里点燃沉香屑,那么还会有更多的颜色。越说越复杂了,且留待下回再分解。这次重点说“绿”,以及配套的“青”“金”“铜”“紫”等色。
先说“绿”。
铜锈自然是绿色的,关键还是发了“霉”的绿。
在文学和艺术作品中,每一种颜色所展现的意思都有两面性。绿色既可以表达希望、舒适、清新、生长、积极、环保等,也可以象征一些更加复杂和矛盾的情感和意象。
在文学作品中,绿色也常被用来描绘一些阴暗、神秘、诡异的事物,甚至带有危险和死亡的气息。例如幽暗的森林、荒芜的草地、坟墓等等,甚至被用来表现一些难以解释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例如灵异事件、超自然现象等等。因此有的恐怖电影采用的就是绿色调。
《第一炉香》里通篇存在的绿色大都带着些神秘与诡异。
1、首先,姑妈家就是个绿色的所在。
且不说满山的郁郁葱葱,“阑干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又是“荒山”,又是“乱山”,简直是一千里地没有人烟的感觉。梁家小妾与世隔绝,住在一个华贵的“金漆托盘”上,令人细思极恐。这哪里像个豪宅,倒像是个“乱坟岗”。张爱玲只用了寥寥数笔,就在小说开头埋下了“皇陵”的伏笔。
同时这金色也像是从铜香炉上取下来的。花园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接着是姑妈家颇有现代气息的白房子,“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碧”也和“青”一样,都可以算作一种绿。
睇睇陪薇龙到花园里去开门。“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进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小铁门上有着典雅精致的铁艺“盘花”,还涂了“绿漆”。总之梁家真的是充斥了各种绿色。
薇龙第一次去姑母家,离开后走在黄昏下的山路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 薇龙越往东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但等她好不容易“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 青是介于蓝绿之间的一种颜色。“青溶溶”如同流水,有种“湿绿”之感。
这个月亮让我想起了前段时间看到的滕肖澜小说《倾国倾城》里偶尔写景寓情的一小段:“月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墙上,一个白亮的点儿,庞鹰怔怔看着,觉得它似在微微颤着。明明离得那么远的东西,这么看着,又似是触手可及。软软薄薄的,像吹出来的气泡。”
月亮就像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让人误以为触手可及的梦想。滕肖澜老师的这段很有点爱玲味。
紧接着的下一句很有聊斋的味道:“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青溶溶”“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都是有绿有蓝。绿窗蓝海,白墙绿瓦,红黄窗棂,色彩非常鲜艳和明亮,好一个皇家气象,可是不管如何高贵,却是一座旧时代的陵墓。而姑妈关起门来,继续在旧时代里的空气里做着慈禧太后,门里的杀伐决断全由她一个人来掌控。
薇龙正式搬入的那个晚上,也是鬼气森森的。“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的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这段描写同样令人过目不忘,给我一种惊艳之感。
湿气氤氲里,亮着灯的绿玻璃窗如同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被雾所吞噬,就像冰块化成水。在香港山上“最有名的”雾中,在梁宅那个大染缸,以及社会整体的大环境中,弱小的个体就是这样被融化、吞没的。
后来薇龙住在姑妈家,站在窗前发呆,看到的景色也是大片的青草,和那只犯“糊涂”小麻雀的感受一样——一个“愚笨的绿色大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
这“愚笨的绿色大陆”是充满了恶的元素的,象征着畸形的社会与山顶的这座豪宅,所以薇龙恨不得躲到衣橱里,却意识不到,衣橱本来就只是梁宅的一部分。“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2、其次,姑妈自己也是个小“绿人”。
如果说在见到姑母之前,“绿”还算正常,那么从那个“绿”蜘蛛开始,就开始走“歪”了。
姑母突然回来了。薇龙一个人呆站在铁门边,心里发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
这段描写常被人津津乐道。姑妈身上有许多绿色元素,黑草帽,绿面网,面网上有蜘蛛形状的“绿宝石”,明暗交替间又像是映在她脸上的绿色泪珠或“青痣”。
年近五十,尝过人生苦乐的姑妈从不流泪,“欲坠未坠的泪珠”已经化成了“一粒青痣”,只有薇龙还会在受到姑妈羞辱时“滚下来”“两行珠泪”,在受到乔琪乔的背叛后“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果然如同梁太说她的,脸嫩心软脾气大,“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才。”
薇龙还以为姑妈和她一样,会“被面子拘住了”,所以才对她“以礼相待”,殊不知这只“绿蜘蛛”早就打起了毒害年轻姑娘的主意。
薇龙看见她的脸之后,认为“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后来说到等候姑妈召见时,“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
此处的“苍绿”一词正呼应姑妈的脸色,姑妈已经化身成“青蛇”了。而且仙人掌还是大面积带刺的“绿”。生活给了她沧桑和内心的冷漠恶毒。大热天里的寒噤自然是因为已经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了,可是薇龙却并没有尽快远离。
张爱玲还嫌这里的伏笔不够,特意补充道:“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笑嘻嘻”的睨儿一向笑脸迎人,但笑容之下也有她的危险,我会在关于她的文章里单独去说。
睨儿于是把她“引进一间小小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上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而迎接她的姑妈“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
房间地面是“石青”色的,布料都是“古色古香”的“大红绫子”,巨俗的大红大绿才是主角,还有“金漆”点缀。姑妈头上是“鹦哥绿”,似乎也在呼应前面的“青蛇”和“蛇信子”的意像。
3、最后,所有人都是“绿”的。
别以为“绿”是姑妈的专利,张爱玲惯用颜色来暗示“众生平等”,包括男女平等。她会在你不经意间把所有高贵尊卑全部打破边界。
· 睨儿的“绿”
比如丫鬟睨儿就穿着“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袴,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睨儿和乔琪偷情后洗的小手绢里也有“苹果绿”和“竹青”色。
之前睨儿和睇睇打闹,扔出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已经提到了金色,并暗合梁太太的“高跟织金拖鞋”。后面她的“白地平金马甲”也都是与梁太太的呼应。
除了有一点青翠和金色,睨儿身上还有其他的颜色,比如“紫”和“铜”色:“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
“紫铜皮色”也对应了后来梁太太的“把脸都气紫了”。薇龙也有一件适合跳伦巴舞的“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后来她还穿过“赤铜色的衬衫”。
此外还有很多细节,暂且不多说。总之在梁宅的所有人之间,绿、紫、红、金和铜等等,各种颜色全都能对应得上。正像张爱玲在《创世纪》里做的那样,在小说里悄悄植入了一整个大千世界。张爱玲《创世纪》(下):颜色地图和书名之谜
· 薇龙的“绿”
薇龙结识乔琪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那么,“磁青”是怎样一种青绿色呢?
“磁”通“瓷”。“磁青”给人的感觉像是带着点透明,而且容易令人联想到青色的瓷器。后面的描述俨然已是一个青瓷牛奶瓶了:“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画面感极强,有律动感,且配色极美。
青瓷又是怎样一种瓷器呢?
凡是青釉色的瓷器都被称为“青瓷”。不过,古人是将青、绿、蓝三种颜色统称为“青色”的。所以青瓷的釉色其实很丰富,包括月白、秘色、梅子青、粉青、天青、影青、纹片青等。对的,你没看错,周杰伦那句“天青色等烟雨”里的“天青”也在里面。
此时,成为交际花的薇龙已经变“绿”了,只不过当时尚是浅浅的清新的绿,但迟早,“白绣球”会被“绿绣球”追上,枕头上的“青苔”会爬上身,“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会烧着她的旗袍。原本有着“粉白黛绿的姿容”的她,也终将变成“锈绿”色。
· 乔琪的“绿”
乔琪和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周吉婕一样,都是绿眼睛。
周吉婕是“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绿眼睛也是阴森森的,配上“沉重”的白皮肤,“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令十五六岁的混血姑娘周吉婕“美得带点肃杀之气”。
然而,乔琪“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
“青光”就是绿荧荧的光色。这仅剩的一点人性之光都是从绿色中透出来的。乔琪和周吉婕倒很像美剧中被偶像化的吸血鬼形象。虽然是鬼,却十分迷人,美中处处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兄妹俩都是有鬼一样的“绿眼睛”,不像是世间的凡人。薇龙所在的豪宅如同一个充满了肉欲气息的鬼屋。她走不出这个“皇陵”。和她有关的周遭之人,也都仿佛沉溺在这个时间凝固的聊斋故事里走不出来。
而且,张爱玲喜欢的《聊斋志异》,本来影射的也都是当时的社会现实。真假梦幻,难以分得清界限。
· 其他人的“绿”
就连司徒协等对薇龙垂涎三尺的好色男人,也是“绿”的。和他与梁太同车回梁宅的路上,雨点“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这“肥树”和“绿绣球”明着就是在说司徒协,暗中的意义就更广了。不知道为啥,司徒协这种贪色中年小老板,在我的刻板想象中正是腆着个大肚子的那种。电影《第一炉香》中邀请了范伟演这个角色,似乎演得挺好。
薇龙在湾仔看到卖“玉石梅花”的伙计,“街心悬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正照在他那广东式的硬线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这“青光”也令人想起乔琪眼中偶尔闪现的“青光”。同时,也呼应前面梁太太书房里的“一盏水绿小台灯”。绿光之下,人人都是“鬼阴阴”的。
此外,湾仔“卖”的人也有“绿”。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摺绸裙,冻得发抖。”
这些女孩身上的几乎每一种颜色和梁太、睇睇、睨儿和薇龙等人有密切的关系。并且除了颜色,其他细节也有这个作用。“瘦小身材”如同睨儿“小小的个子”。“青莲色”也在呼应睨儿穿过的“雪青色”,也虽然这两种“青”都不像绿色,视觉上更接近紫色。
“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眼梢,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小女孩头上的“鬓发”也在呼应薇龙自己“蓬松的鬓发”。“吊眼梢”则对应她“长而媚的眼睛”。就连“鲜红的冻疮”也会让人想到之前被睨儿踢得腿上“有点红红的”睇睇。
娼妓虽然分等级,但本质上仍是娼妓。长三堂子和街头拉生意的又有什么分别呢?真的没有谁比谁更高贵。这些穷苦出身,不得不出来“卖”的女孩子,呼应着山上的那所豪宅,以及豪宅里的人们,几乎一个不落,就连男人也没有漏掉。
那个被“青光”照耀的街心小贩,守着一盆“玉石梅花”不肯降价,不也像薇龙在乔琪哪里“还不下价”来吗?而那人身上穿的“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也可以联想到睨儿的“雪青紧身袄子”,乔琪帮薇龙还价时,也像极了当初与睨儿谈条件。反正都是一场关乎钱的交易。薇龙卑贱,乔琪也并不尊贵。
司徒协在小汽车里给薇龙送礼物。当时正下暴雨,薇龙的心情就似无所依傍的雨,也似她的欲望,被“乌沉沉的风”裹挟压迫,被肥胖的“绿”势力追赶,“车轮”一样向前滚去。
后面又写“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说那些花草树木“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到处是水气,水珠。“薇龙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子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
此时和青绿有关的东西,都开始显得急促压抑,甚至“杀气腾腾”,带着“腥气”。哪怕后来雨终于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顶儿。”
身在聊斋的感觉复现:“薇龙有一种虚飘飘的不真实的感觉,再加上乔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静老实,只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觉恍恍惚惚,似乎在梦境中。”
此时,和乔琪在一起,感到十分惬意的薇龙,“穿着白袴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她也有了和姑妈一样的包头。从“磁青”的旗袍开始,薇龙身上的绿色越来越深了,现在已经成了成了“锈绿”,呼应开头的“霉绿”了。而且是“白袴子”和“赤铜色”衬衫,俨然已和所身处的人间“铜香炉”合为一体了。
不仅如此,“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这一句还在暗示我们,就连这幅画面的背景都是绿色的!
与乔琪偷欢后,“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大面积的青色,勾勒着金色线条。“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份摇颤”,连幻想的欢乐的铃铛也是金色的。
在被姑妈点明偷欢的后果之后,“这一席话,刺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黛绿”已经是墨绿,非常深重了。
她身上的“绿”,已经从“磁青”,到“锈绿”,再到“黛绿”,颜色越来越深了。
薇龙拿定主意,不打算回上海了。明知乔琪不爱她,她依然心痛地决定牺牲自己。当她回到梁宅,来到小书房和姑母商量时,“书房里只在梁太太身边点了一盏水绿小台灯,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张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口。”又绿又金,有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觉。薇龙到底选择了沉沦。
后面梁太太因为涂了“红蔻丹”而“血滴滴”的手指,更是顿时营造了聊斋的氛围。
想要了解金绿组合的意义,首先要知道,张爱玲到底想用“金”色表达什么。
1、线状的“金”:拜金主义
《第一炉香》中,“金”色作为一种颜色,几乎都是线条状的。
最开始对于花园的那个“金漆托盘”的比喻,仿佛就是整个梁府的象征。梁太太年轻时为了钱嫁给富商,老了却守着一大堆金钱和欲壑难填的寂寞,如同孤坟野鬼,不停拉扯男男女女们进入这座金碧辉煌的“皇陵”。“金翠辉煌”,大红大绿,都是她空虚阴暗心理的投射。
“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这段妙极,简直把姑妈的风姿绰约与勾三搭四的性情写活了。丫鬟睨儿的木屐上有“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纹样,她的鞋子上也有丝丝缕缕的金色。还有睨儿的“白地平金马甲”也是也是金色的刺绣。
“金漆”“描金”“泥金”“平金”“织金”“金丝交错”“葱绿堆金”,还有那句灵动的:“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几丝金黄色的阳光”使得梁太太如同“老虎猫”,慵懒之中凶狠显露,真是贴切。
但当“金”被放在名词里时,又有了些不同。但统一的是,文中所有带“金”的字词好像都自带金钱属性,炫耀着豪奢富贵,包括这些或实或虚的名词:“奖学金”“基本金”“金嗓子”“金刚钻手镯”、“金铃”“白金嵌钻手表”。
梁太太还说乔琪是“拜金主义者”。此前她还想知道薇龙是不是“真金不怕火烧”。然而薇龙真的是块“真金”吗?根据梁太对她的评价,应该不算,充其量只是一块“铜”而已。不过一样可以为她捞人,为乔琪捞钱,成为一棵摇钱树。
可能薇龙努力想成为梁太和乔琪眼中的金子吧,不过那两个人都并不认为她是“真金”。
不管是作为颜色还是名字,“金”就像那“浓蓝”的大海和“白色的大船”一样,是薇龙对于香港上层社会奢靡物质生活的憧憬和想象。“金”色无需太多,丝丝缕缕就能在阳光中闪耀。
2、“金”“银”不分家
“银”在《第一炉香》中也有类似的含义。
梁太的“夜礼服,银皮鞋”,“丫头老妈子们”颤巍巍托着的“银盘子”,等等,都是她财富的象征。
“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得来的“大银盾”奖牌,暗示着她靠金钱换来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大银盾“光可鉴人”,如同照妖镜,照出了薇龙不“正”的脸色。
而且这句话还反映了她对于金钱和人生的态度:“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
一切都是交易。她其实也和乔琪一样是个“拜金主义者”,区别只是现在的她不那么缺钱,但一样是悭吝的,不会轻易往外拿,哪怕是自己的亲侄女。
捕捉到灯光的雨点“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则是薇龙的野心,是她对于上流社会的渴望。然而等她穿着“品蓝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游湾仔,终于能有银色上身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乌银小十字架”。
“乌银”是一种用硫磺熏炙和特殊方法熔铸的黑色的银合金。“银”已经黑了。
3、铜配绿,金配绿
“铜”色乍一看和“金”色有点像,但在这篇小说中,“铜”色并非金光灿灿的“黄铜”色,而是“赤铜色”和“紫铜”色,是和大红大紫联系在一起的,而且都比金色暗得多。
作为金属的赤铜和紫铜是一回事,是一种铜含量很高的含氧铜合金。因为本身是玫瑰红色,表面形成氧化膜后又呈紫色,所以被称为紫铜或红铜。倒是黄铜纯度没那么高,是由铜和锌组成的合金。但是黄铜氧化后也可能变成紫铜或红铜的颜色。
“铜”色,是在薇龙搬进梁宅那天开始的,“一路拾级上阶,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之前她看到的是那射出绿光的“绿幽幽”的玻璃窗,如同薄荷酒里的冰块融化在白雾里。
后来就是睨儿的“紫铜皮色”,以及她自己的“赤铜”色衬衫和包头。衬衫上还“洒着锈绿圆点子”。
铜配绿,自然不难理解,都是香炉上的元素。
金色配绿色,使得“霉绿”也有了富贵气象,既可以是“金翠辉煌”,就像梁太太为薇龙准备的挂满衣服的壁橱,像天空那幅“青色的泥金笺”,也可以是湾仔所卖的物品中,实际上并不值钱的“一卷一卷葱绿堆金丝绒”,还可以是梁太太书房中暴发户式的俗艳和聊斋式的阴森……
此外,文中还有个显眼的红绿配,我们已经在红色解析里详细解说过。
简单来说,金色和绿色共存,就像财富滋养着霉菌的生长,扭曲的灵魂拜倒在金钱之下。
4、“斑斓”之色
当然湾仔除了绿和金,也有蓝、紫、红、青、黄、橙、银、黑、琥珀色等等颜色,像是要把所有色彩都纳入其中,作为薇龙人生“铜香炉”的缩影。这就是“斑斓”之色了。可是尽管物质极大丰富,颜色极尽绚烂,此后的人生却只剩黑暗与虚空……
“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这一句在梁宅不也适用吗?人间仿佛鬼境,处处都是铜香炉。
文中的“铜香炉”对应着好几个层次的隐喻。一是梁太太家,一是整个香港社会,一是人间世界,一层一层扩大、上升。
“铜香炉”并不限于一个实际地点,它还是或大或小的精神熔炉。个人原本的价值观及精神世界如同沉香,都有可能在此慢慢燃尽、崩塌、瓦解。
从这篇《第一炉香》的主题和意境来看,天地之间就是个大熔炉,甚至可以说人间即炼狱,就像萨特那句“他人即地狱”。然而萨特最早提出这句话是在他1945年创作的戏剧。张爱玲的这篇《第一炉香》却写在1943年。
这个升华的观点还让我想起一个哲理的小段子:
一个老人去世了。他带着自己的狗,茫然走了一段路之后,看见前面高耸着大理石的围墙,和墙上流光溢彩的拱门,门上装饰着各种珠宝,门前的道路铺满金砖。老人以为自己终于来到了天堂。结果没想到,看门人不允许老人的狗狗进入。
老人不忍心丢下爱犬,只好带着狗继续前行。长途跋涉之后,他看到路边有一扇破烂的木门,门前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有一个人在树下看书。
读书人十分欢迎老人和他的狗狗,允许他们一同进入。
老人进去之后才惊讶地得知,这里居然是天堂。他疑惑地问:“呃,这可奇怪了,一点也不像啊,我们刚才路过了天堂。”
读书人却告诉他,那里其实是地狱:“他们为我们省了很多时间,把那些为了自己利益而舍弃良心和原则的人都挑走了。”
原来上天早就为每一个俗世中的人安排好了许多人性的诱饵。
欲念星火可燎原,生如夏花将凋谢:《第一炉香》色彩解析之“红”
外冷内热,外热内冷,冷热交替……也就她能写得出
从象牙观音到玉石梅花,白往黑归:《第一炉香》色彩解析之“白”
张爱玲《第一炉香》中“蛇”的意象:暗指一个男人和他的四个女人
睨儿:张爱玲《第一炉香》最佳打工人,有《红楼梦》里宝钗的心机
《第一炉香》的一号女佣睇睇:晴雯的脾气,黛玉的相貌,司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