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海燕
(接前期)有人说,中国是一个封建主义帝国,但是1000多年前,从制砚的大作坊里,资本主义因素已不知不觉地茁壮成长起来了。
蔡襄写于仁宗皇祐癸己年(1053年)的《砚记》中就有这样的例子。端州一个叫崔之才的人,在后端岩之侧,家蓄石工百人,每年生产的端砚超过1000方,且经营时间达数十年。我们可以算一笔细账,100人,一年的工钱是多少,年生产1000方石砚,每方砚售价多少,才能养得起这100个员工。那么他的剩余资本还有多少?可见,就当时而言,一方端砚并非贫民所能得到。无论崔之才用工人数与砚台生产规模,都可以与现在的肇庆溪名砚厂相媲美。
在经济高度发达的宋代,两浙、江东、福建一带,一些无地农民,一部分转化为商人,一部分受雇于他人。后者同主人的依附关系大为削弱,已经具备了资本主义性质的雇佣关系。新的资本主义因素在制砚中脱颖而出,这也就是没什么奇怪的了。
崔之才,在皇祐癸己年,他作坊的砚工意外地得到一枚“紫龙卵”石,制成砚后,“若有德君子,上下眼各四,当中晕七重。”这是一块可遇不可求的砚石,崔之才果断地抓住这数十年一现的机会,成功地策划组织了一次企业形象广告活动。“不远千里,授使者以来。”将砚赠送给被苏轼称为“本朝第一”的大书法家蔡襄。驰名海内的蔡襄受宠若惊,“斋戒发封,取吉日,以澄心堂纸、李廷珪墨、诸葛高鼠须笔”,写下了一篇《砚记》。之后广泛流传,大大提升了崔之才与他的砚作坊的美誉度。催生此举,以小博大,赚足了眼球,可谓一本万利,并且借此使自己得以千古流芳。
/北宋书法家 蔡襄 行书《谢郎帖》/
四
既然蔡襄与我们会晤了,且让他暂停一下,与我们做一次关于砚的交流。
宋代著名四大书法家之一的蔡襄,一生苦学,笔耕不辍,与笔墨纸砚结下不解之缘,有关他与文房四宝的轶闻轶事。屡见史书,流传甚广,成为古今称颂的佳话。如今,在歙县文物陈列馆,赫然悬挂着蔡襄的书法拓片。物因人名,歙砚也因蔡襄的品题而誉满天下!
歙砚石质坚韧,纹理缜密,发墨如油,无声有趣,蔡襄欣然为之题诗,把歙砚比作价值连城的“和氏璧”,足见蔡襄的灼灼慧眼和殷殷惜砚之情。
蔡襄有一个好朋友叫唐询,他对蔡襄总是投其所好。他深知,蔡襄作为一位顶级的书法大家,对笔墨纸砚的追求是无极限的,而唐询又是一位资深藏砚家,二人因此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样,唐询就意外地得到了蔡襄许多手札。
唐询比蔡襄年长8岁,虽然没有考科举,但富有才学,又有父荫,从而进入仕途。唐写的一手好书法,在北宋文人中小有名气。黄庭坚说到学帖要少而精时,就拿唐询为例。说他就凭欧阳询的几行手迹,反复领会,最终写得一手好字。因他是资深砚藏家,又著有《砚录》一书。唐每执政一方,就要寻找当地适合做砚的石头。而他执政的地方如广东、湖北等地,都有特色砚石。好石头凿成砚,或自藏,或送人。这些丰富的生活对他著写《砚录》提供了鲜活的例子。
蔡襄50岁以后,与唐询有一段时间同在汴京共事。一次,蔡至唐宅赏砚,唐询送他一方洮河石砚。于是,蔡襄随意作大小数十字,题写砚铭,并且写了一篇200多字的小计。他说:“此时如无良砚,则兴趣索然矣。予因瑞卿之惠,而书其大略如此”。看来,这砚台果真是“勾引”好书法的“饵食”。
唐询送的这方砚,色微白,有红丝,蔡襄怀疑它就是传说中的红丝砚。在唐询的《砚录》中,排名第一的就是红丝砚。这个排名引来颇多争议。欧阳修曾得到一方蔡襄送给他的红丝砚,他认为这并不是最好的砚石,并且写信给蔡襄,直言相告。
/端砚(图片来源网络)/
唐询当然知道端、歙有好砚,但他从好的红丝砚,领悟到这种砚的独特之处,他认为红丝砚不仅要挑好石头,还要会用。他说:“凡为砚,初用之固有法,今更不载,惟精于物理者,自当得之,然世之大,罕有识者,往往徒得之而不能用也。此石之至灵者,非他石可与较艺,故列之于首云。”
蔡襄把唐询的之意转告了欧阳修,但欧阳修仍不能领会。因为石质有优劣。而蔡襄新得这方红丝砚,蔡认为“甚可爱,兼能下墨,隔宿洗之亦不留墨痕。其肌理细腻莹润,不在端溪中洞石下”。
唐询常用好砚换蔡襄的书法。一次,蔡襄参加仁宗的私人宴会,皇帝赐了老墨给他。蔡襄仔细一看,发现与平时所见的李廷珪墨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他认定此墨是李廷珪的父亲李超所制,父子俩的区别在于,父亲用的是“邽”,儿子用的是“珪”。唐询也是好墨之人,一见到这种宝物,就选了一方大砚台、一个茶台、一块李廷珪墨,想置换蔡襄的“李廷邽”墨。
蔡襄是什么反应呢?他给唐询回了一封信:
襄启:大研盈尺,风韵异常,斋中之华,繇是而至。花盆亦佳品,感荷厚意。以珪易邽,若用商于六里则可。真则赵璧难舍,尚未决之,更须面议也。
襄上,彦猷足下。廿一日,甲辰闰月。
以上,就是蔡襄的传世名帖《大研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在信中,蔡襄先是大大地夸赞了老朋友送来的大砚台和茶台,真是蓬荜生辉,风韵异常啊!但是,你若想用“李廷珪”换“李廷邽”,他还是不愿意的。咱们有话当面商量哈。你看,蔡襄这封信写的,真是一副春风得意,大意快哉的样子。不知道唐询看了是不是想拿块抹布扔老友脸上?
不过,唐询也不亏,他看《大研帖》这手迹,想必是蔡襄花了心思写的,是他的精湛制作,作为书法收藏,自然也是“风韵异常,斋中之华”。
/北宋书法家 蔡襄《大研帖》/
从历史角度看,谁亏谁赚?我以为还是唐询赚了,尽管“李廷邽”这一古墨也是珍稀之宝,但经过千年风雨是被人研磨掉了,还是留存在哪个大的博物馆内呢?那就不好说了。而蔡襄的《大研帖》这一书法墨宝,今日恐怕不是花几千万上亿元能够买下来的,它已成为人们心目中那个书法圣堂的传世珍宝,将永远与历史共存。
五
自古以来,书法家多爱赏石、玩石、藏石,砚就是一种极有文化含量的宝石。在文房四宝中,砚是最具有收藏价值的。一方名砚就是一部史诗,记录了诸多故事,蕴含着很多文化,浸润着多少文士的心血,魏代钟繇的《荐季直表》,晋代陆机的《平复帖》,王羲之的《十七帖》,王献之的《中秋帖》。颜真卿的《登侄稿》,怀素的《自叙帖》,柳公权的《蒙招帖》以及宋代黄庭坚的《松风阁诗》,米芾的《虹县诗》和明代唐寅的《落花诗》,祝允明的《赤壁赋》,文征明的《滕王阁序》......哪一件书法瑰宝离得开砚啊?砚让书法家的灵感有了用武之地,砚使书法家的才能得以充分展示,砚是书法家的智慧与灵魂。或者说,中国历代书法家的灵魂深深地嵌入到砚池之中,使得书法艺术延绵不断,滋润着文化岁月。
当我们这厢絮絮叨叨说砚之际,另一厢砚痴大文豪苏轼向我们含笑走来,似乎文章若忽略了他与砚的故事,他誓要与笔者决斗一番。
在砚的有关文字中,忘掉谁也不能忘了苏轼。“平生以文为业,砚为田”。这是先生的座右铭。他十二岁时,在田里挖出一块石头,其父谓之“天砚”,授予苏轼。而这儿时的激励,成为先生一生纵横文坛的起点。此后,他赏砚、藏砚、刻砚、赠砚,成为千年以来有代表性的“砚痴”。
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被诬陷入狱,“天砚”不见踪迹。5年后偶在书笼中找到。这时,苏东坡已年老力衰,交代儿子好好保存此砚,自己不久撒手人间。明代时,权倾朝野的奸相严嵩被世宗所杀,抄没家产时竟发现了这方“天砚”,以后不知所终。
/歙砚(图片来源网络)/
话说在苏轼去世几百年之后的嘉庆五年(1800年),广东惠州白鹤峰下的苏轼故居显得格外热闹,在此任惠州太守的书法大家伊秉绶带着对先贤与文化的敬畏,在这里正给大文豪苏轼翻修故居。在清理苏轼故居的墨沼时,捞出一方端砚,砚背当中刻着一个“轼”字,侧边则是“德有邻”的之款。伊秉绶喜不自胜,款印俱在,又是在先生故居觅得,不言自明,这就是苏轼的砚台了。他便将这方砚好生收藏起来,镌刻了“嘉庆五年修白鹤峰东坡得此砚于墨沼”的款。又请好友翁方纲题刻砚铭。如今这方砚摆放在故宫博物馆内。
苏轼藏砚多少,恐怕已无人知晓了。他收藏过“凤朱砚”、“苏钧遗砚”、“凤字砚”,“笠屐端砚”等名砚,写下大量关于砚台的诗。
如“罗细无纹角浪平,半丸犀璧浦云泓。午窗睡起人初静,时听西风泣瑟声。”
再如:“黄琮白璧天下惜,顾恐贪夫死怀璧。君看龙尾岂石材,玉德金声寓于石。”
他在《东坡志林》中,用大量文字记述端砚,而这些端砚,大都又是他本人收藏。特别喜欢的,他还在砚上刻上诗词铭文。这其中最著名的当属《端砚铭》,铭文是:“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一嘘而泫,岁久愈新。谁其似之,我怀斯人。”先是描写了开采砚石的艰险情况,所谓“千夫汲水,百夫运斤,二步一灯,终日开凿,仅取斤斤。”然后说端砚的名贵,只要在砚上呵上一口气,就会出现点点水珠,而且放置时间逾长,就逾加亮泽。他认为像端砚这样好的品质,谁人能具备呢?
苏轼还专门对砚台做过研究,他写过论文:“砚之美,润而发墨,其他皆余事也。然两者相害,发墨必费笔,不费笔者必退墨,二者难兼。唯歙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二德相兼。”看起来苏轼藏砚是非常有经验的,不是大量用砚,怎能写出这种结论呢?
/宋·苏轼书法《王晋卿帖》/
苏轼还言:“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他对砚的痴迷,是寄情颇深的。他对其子也曾赠一名砚,亦作铭:“有尽石,无已求。生阴壑,閟重湫。得之艰,岂轻授。旌苦学,畀长头。”意思是好的砚石藏于沟壑深溪之中,得之不易,乃珍重之物,以此送给儿子苏迨,以表彰其刻苦读书。单是这发掘砚石的故事,就引出文人几许情丝,真是细腻动人。
东坡喜欢端砚与歙砚,也喜欢紫金砚。紫金砚产地安徽的淮南。制作紫金砚的紫金石共有6种色彩,20多种石种,质地坚硬,易于保存,可传承百代。早在西汉时期,紫金砚就已经成为文人墨客、王公贵族争相收藏的珍品。有一年,苏东坡路过真州,即现在的江苏省仪征市,拜访李德福时,李赠东坡一方紫金砚。两个月后,苏东坡病逝常州,死前嘱咐他儿子,将紫金砚装棺入殓陪葬。米芾得知消息后,从真州连夜赶往常州,索要了紫金砚,并愤愤的说,传世之作岂可陪葬!由此可见,紫金砚是何等美妙与珍贵。苏东坡当即赠之,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苏东坡对米芾的喜爱已经达到了狂热的程度。
好在这方砚现在就藏在首都博物馆内。这方北宋时期的箕形紫金石砚,是1973年在元大都遗址中出土,砚的背后,有书画家米芾的铭文,字迹虽然斑斑驳驳,不是非常完整,但依然能够看出米芾刚劲挺拔的书风和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此琅琊紫金石,所镌颇易得墨,在诸石之上,自永徽始制砚,皆以为端,实误也。元章”。
米芾,其书法与苏东坡、黄庭坚、蔡襄齐名,米不仅在书法的实践和理论方面造诣很深,而且对砚石也很有研究,曾写下《砚史》一书,详细分析了端砚和歙砚的特点,发表了许多精辟的见解。同时,他在《砚史》中还向读者介绍了历代砚石的制作样式,这本书一直流传至今。
米芾爱砚几乎达到狂颠的地步。他做书学博士的时候,有一天,神宗与蔡京在艮岳这个地方谈论书法,神宗召米芾来,令他书一大屏,并指定要用御案上的端砚。米芾展纸挥笔,一挥而就,字字如珠玑,获得满堂喝彩。米芾趁机捧着端砚,恳求神宗说:“皇上,这砚您已经赐给臣用过了,现在不能够再还给皇上了。”于是,神宗赐砚于米。(未完待续)
朱海燕简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协会员。
编辑: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