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 2020-10-27 09:03
张翀
提到人虎之争的青铜器,大多会想起“虎食人”卣来。
“虎食人”卣共有两件,分别藏在日本泉屋博物馆和法国巴黎色努施奇博物馆。本文作者从人虎纹饰图像着手,参照相关学者在虎及虎食人的纹饰母题方面的研究,对人虎母题图像的地域传播及含义进行论述。人虎母题,不同程度反映了人虎相争的史影。
提到人虎之争的青铜器,大多会想起“虎食人”卣来。“虎食人”卣共有两件,分别藏在日本泉屋博物馆(图1)和法国巴黎色努施奇博物馆(图2)。日本泉屋博物馆所藏的那件高35.7厘米,相传解放前出土于湖南安化县。法国这件高为35厘米,出土地不详。这两件鼎鼎大名的铜卣器形奇特,造型惊心,让人过目不忘。
图1 日本泉屋博物馆藏虎食人卣(采自《中国青铜器全集·4·商4》一五一,第148页)
日本虎食人卣本为住友氏所藏,后捐献给泉屋博物馆,具体传藏著录情况可参见李学勤先生文章。这两件虎食人卣,虽然尺寸相差不多,但依据铜卣多为一大一小的特殊配置,这两件应该不是一对,李学勤先生也详细讨论过这两件铜卣不是同范,且有四处差异。所以,张光直称之为一对有欠妥之处。不过,张光直先生的贡献在于将过去“饕餮食人”式的文献讨论转变到另一个研究层面。
图2 法国巴黎市立东方美术馆的虎食人卣正侧面(采自李学勤、艾兰编著《欧洲所藏中国青铜器遗珠》40-D,文物出版社,1995年)
所谓饕餮食人云云,源于罗振玉在《俑庐日札》中的说法,“徐梧生监丞言盛伯羲祭酒藏一卣,形制奇诡,作一兽攫人欲啖状,殆象饕餮也。此前人记述古彝器图象者所未知”。罗振玉只是提出一种可能,容庚因为校勘而读的缘故,受到影响,并直言“饕餮食人卣”。彼时,最初著录的《泉屋清赏》中尚未将其称为“饕餮”,而是径直称作虎食人卣。事实上,所谓乳虎食人卣一名中的“乳虎”也是过度依赖文献,将《左传·宣公三年》尹文子虎乳的故事附会于商代晚期的器物上。过度使用文献会产生一些消极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张光直虽然将其转向民族学乃至原始宗教的研究,但都是在“饕餮”的局限中,突破不大,甚至过度解读。他认为是巫觋通天的工具,虎与人形的关系亲密,更发挥说是“巫蹻”主题,将人虎解释为巫师与动物助手。这些说法不仅存在过度解读,还有利用后世文献推演前代的问题,从人虎纹饰图像来说,艾兰将虎食人卣与司(后)母戊鼎耳、妇好钺上的人虎纹归为共同的母型,并认为“意味着死亡之途,即从人间到神灵世界的过渡。然而,同样应该意识到的是,这种纹饰只是暗示出祭祀的主题,而并非在为故事作插图”,说法较为平实。
图3 安徽阜南县朱砦润河龙虎尊 选自《中国青铜器器全集·夏商1》一一七
通常也把虎食人的题材当作“母题”,在这一母题之下,还有其他不同的具体样式。母题是纹饰变化的源泉,可以形成以母题为核心的模件体系,亦如德国艺术史学者雷德侯先生所言,“利用总数有限的装饰母题和装饰单元进行无穷无尽的组合”。所以,要了解人虎组合的纹饰,首先要了解单独纹饰,例如虎纹,在新干大洋洲商代大墓中的大方鼎上就有两个虎形的装饰。所以说李学勤先生对人虎纹饰的解释比较适度,“虎食人或龙食人意味着人与神性的龙虎合一”。在与虎食人卣时代相近的安徽阜南县出土的龙虎尊上,也可以看到虎食人的纹饰。尊腹上部的虎纹为一首双身(图3),虎头隆起呈牺首状,下含噬一人形,人首半进虎口。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一件双虎人首铜钺(图4),虽是两虎形的纹饰,但两虎均为侧向剪影状,或称剪视,可能称之为剖展更为合适,乃是将一虎分割而成。这是虽然不如虎食人卣呈现完全的立体,但也努力在平面或块面上表达人对立体形象的认识,可谓是一种立体概念的另类表达形式。
图4 妇好虎食人钺 (采自《中國青銅器全集3·商3》一八八,第189頁)
有学者讨论时代更早的新干铜器,对虎的纹饰母题也做过相应的分析,“以虎作为装饰纹样的母题,是其主要地方特色。实际上并不限于鼎,虎的造型和图案,被广泛地装饰于礼器、兵器、杂器和艺术品之上,其表现形式,既有十分写实的立体雕猛虎造型和线刻虎纹(图5),又有介于写实和抽象之间的透雕虎纹,还有十分图案化的抽象虎头纹,即环柱角兽面纹和虎头形简体兽面纹”。关于虎食人的纹饰,学者有过比较详细的论述。可惜并无尽善,如果提前论证有关古史,忽视人的表情,恐怕会歧路亡羊。“在这个主题中,人们毫无与虎敌对的表情、动作以及恐怖的表情。为什么在张着大口的老虎面前,人的表情却泰然自若。不懂这个‘泰然自若’就没有研究这个主题的资格了”。了解到这个很重要,可以揭示人虎母题变化的动力,施劲松分析出两个规律,一是人虎母题从礼器发展到以兵器、车马器为主,二是早期是虎食人的形态,后来就逐渐减少扑噬的形象。
图5 侯马铸铜遗址出土虎形陶范(采自李夏廷、李劭轩编著:《晋国青铜艺术图鉴》,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35页。)
虎的造型,又与自然地理生存状态息息相关;虎作为当时常见的动物,特别是在中原以外的边缘山区出没较为频繁,“虎在春秋时期的晋地应当是比较常见的动物,因此,虎的形象在当时晋国青铜器上出现很多”。从目前的出土情况看,人虎母题青铜器主要分布于我国西南和中原地区,湖南、湖北、河南、陕西、四川等地均有发现。出土地点的集中区域在各期略有不同,而各地之间或许也存在着一定的影响。在山西地区,虎的图像固然常见,然而在早期南方地区,人们与虎的因缘更深,“人虎母题在相当于中原二里冈时期便已在南方青铜器上出现,以后则多见于南方相当于中原殷墟早期、中期的铜器上,此后这一装饰母题在南方逐渐消失。大约也是在殷墟早中期,这一装饰母题传入中原,在司母戊鼎、妇好钺等器上出现,表明当时这一影响是比较深远的。当人虎母题在南方消失后,却在北方地区一直流传到西周末期,说明这一来自南方的影响亦有很强的延续性。从人虎母题青铜器的出土地点来看,该母题向北首先到达河南浚县和安阳一带,随后向西传播,直至陕西宝鸡”。人虎母题图像有着图像接受与传播的关系,反映到外部世界,就是图像受到时空的限制,自河南安阳以西,所发现的人虎母题铜器的时代都为西周。可见,人虎母题在中原亦呈自东向西流传的趋势。而若再广而化之,母题是图像的内在灵魂,而图案则是图像的外在形式。
图6 陕西宝鸡鱼国墓地人首虎纹銎钺(采自《中国青铜器全集·6·西周2》182,第177页)
对于“虎食人”这一先秦器物及纹饰中最著名的母题,练春海曾经做过整理工作,发现除铜容器外,在7件兵器(图6),17件车器以及5件饰器与1件乐器上也有类似的纹饰。可见虎食人的纹饰更为主要出现在车器、兵器上。虎食人卣是比较极端的表现形式,尽管因时代关系,其主要纹饰难免发生一定的图像变动,但也大概可知,“虎食人”并非只是在日本、法国所藏的铜卣上独存。关于人虎母题的含义,学者有过很详细的论述,并提出种种假说,其中以我们之前提到的张光直原始巫术说的影响最大,甚至也有人提出并非是虎噬人,而是人虎交媾。这种说法虽然看似比较惊世,但也关注了虎食人形象中最关键的问题,即人的面部表情,并试图解决。后来,叶舒宪梳理出十种解读来,并提醒到虎这时已经从自然动物转为一种神明,还有可能利用虎口前的小虎、后部盖钮的小鹿完成冥界的再生。不管这个说法究竟能否成立,但我们不应忘了林巳奈夫的提醒。实际上,虎的形象正如之前所说,被广泛地装饰于礼器、兵器、杂器和艺术品之上,其造型固然与自然地理生存状态息息相关,但也应该有特殊的用意。虎作为并非常见的猛兽,应多分布在中原以外的边缘山区。从内蒙古地区出土的草原铜器上看,羊、马、鹿等食草动物形象要早于虎等猛兽类,说明人类对虎等猛兽的认识是有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看成人类征服自然与猛兽的历程。
图7 陕西宝鸡鱼国墓地车?(采自《中国青铜器全集·6·西周2》181,第176页)
具体到“虎食人”卣上的纹饰,笔者更倾向于陈星灿的说法,虎的形象源于人为了狩猎而披着虎皮,从而具有一种超人的能力,这恐怕更能表现出人虎相争的意涵来。从目前的出土情况看,人虎母题的青铜器主要分布于我国西南和中原地区,如湖南、湖北、河南、陕西、四川等地,当时的这些地域,人类多半都有驱赶猛兽的行为。有学者对人虎母题的出现地域也做过整理,“当人虎母题在南方消失后,却在北方地区一直流传到西周末期,说明这一来自南方的影响亦有很强的延续性。从人虎母题青铜器的出土地点来看,该母题向北首先到达河南浚县和安阳一带,随后向西传播,直至陕西宝鸡”。在陕西宝鸡茹家庄车马坑出土的三件人虎形车辕首饰(图7),有人认为其形象更接近西北方向的戎羌,属于战俘做器,有威慑的含义,也有学者根据人像背后的鹿纹,认为是所谓的鹿族。实际上,这几件车器上的人虎形象并不是虎食人,因为方向不一致,虎及人首都是朝向一个方向,而虎食人母题多为人陷落虎口的形象。而人物驾驭或驱使猛兽之态的说法则有一定道理,因为人物五指微张,有驾驭的形态。不过,“人正以下颏抵住车饰的平顶,用力向上引身”则有过度解释之嫌,论者亦将其作为人驾驭虎的依据。我们从鱼国车䡇及其相关的器物来看,人物与虎不具有直接的驱使关系,只是兽首为一种身份的表征,而人驾驭的形象则是驾驭这辆现实的车,这是现实与符码的组合表达,具有双重性。该人物形象的身份,不是奴隶或巫师,自然也不存在巫师驭虎的含义。也不是属于敌人性质的羌人,突出器物轮廓的人首不能理解成“馘首”。我们比较同意为本族人的形象,唯此才有为主人驾车的可能。所以这三件铜车䡇虎首与人物的关系,我们认为是人兽同器的关系。
图8 虎首跽坐人形玉饰 (采自《中国美术全集?玉器一》,黄山书社,2012年,第146页)
人虎母题的纹饰有着图像接受与传播的关系,也不只反映在铜器上,殷墟等地所出的玉石器上也有人与虎的形象。(图8)一件黄玉质地的虎形跽坐人形玉饰,高5厘米、宽2. 5厘米、厚2. 8厘米,其纹饰形象为“从正面看为一虎首跽坐人,从背面看为一鸮。虎首高昂,大口暴张;牙齿清晰,上下各七齿,上边齿呈倒钩状;小鼻,双鼻孔,长圆形双目虎视眈眈,半圆形双耳;虎头以下为人身形状,体向前倾,踞坐,双手扶膝,五指向下,未露足趾似着鞋,身着衣。整个造型呈踞坐状,虎之双耳为鸮耳,耳后倾,大勾鼻,圆目突睛,鼻下一圆孔。人背作鸮身,人之胳膊作双翼,人之双足作鸮足,昂首挺胸,怒视前方”。这件人虎同体的玉饰在主型完成外,通体辅饰云纹,纹饰大多用双线阴刻,仅个别部位如双臂纹饰用单线阴刻,作器者是将虎头、人身、立鸮巧妙地表现在一件不大的器物上,虽说是匠心独具,巧夺天工,然却是有一定的图像渊源的,如安阳殷墟妇好墓所出的一件石质虎兽跽坐人像,其图像大致相同,唯一不同者就是长子口出土的这件为玉制,从“鼻下有圆孔,显系佩带之物”的细节亦可看出,此件应是墓主把玩喜好之物,故图像较易得到传承。人虎同体,人物呈跽坐的姿势,虽然有特定的含义,但也隐然反映着人类进军的步伐。这一点和人象的关系比较近似,大象的退主要是来自人有意的暴力驱赶,其原因却因为大象毁坏庄田。走笔至此,我突然想到《世说新语》中的一条故事,不妨引录其下:“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
图9 人面兽纹弓形器上的人面图像(采自《中国青铜器全集·3·商3》二一三,第215页)
话又说回来,早期先民赋予老虎很多神性,多半是缘于对虎的恐惧,这种心理颇为矛盾。《山海经》中,带有人虎组合的神人形象也较为多见,其中有人面虎身、人身虎首、人身虎尾、人面虎爪等,不一而足,所提取的老虎形体部位,有的取自虎身、虎首,有的取自虎尾,有的兼而取之。而具备虎身的神奇动物则见于《西山经》,“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从上下文本叙述来看,神陆吾已然是神了,乃为黄帝属官。是故作为虎形也多具备升天入地的神力,而作为神人之属,所蕴含的神力也多源自虎。(图9)《大荒东经》称:“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吴”,或可认为是人面虎身的结合形态,《海内西经》另载:“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袁珂认为开明兽即是神陆吾,这里不去讨论,我们只需看到人面与虎身结合的文本。而“食人”亦见于《中山经》,“有兽焉,其名曰马腹,其状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婴儿,是食人”。此兽神力较弱,不及开明兽或神陆吾,但恐怕是“虎食人卣”最初文献的张本。
不过,使用《山海经》等文献证明青铜器及纹饰是有一定的危险,成书较晚不说,且各篇章形成的先后时间也大不一致,图像与文本之间已经发生相当程度的错位。不过从另一角度来看,文本中频繁出现虎的形象,也说明当时老虎在人的生活中并不鲜见,所谓“食人”的行为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不过人们在文本或形象中加以演绎。除过吃人之外,其中也有另外的解释,两件“虎食人”卣的图像并不是在叙述虎吃人,而是意图模仿食人的人面虎身的异兽(图10),这个异兽也是想象中的,且作为本族的保护神出现,所噬食之人,也应是异族。也有一种认为是与南地的虎方有关,亦所谓虎的部族诞生神话,但不管如何,人虎母题都是不同程度反映了人虎相争的史影。
图10 法国巴黎市立东方美术馆的虎食人卣背面(采自李学勤、艾兰编著《欧洲所藏中国青铜器遗珠》40-C,文物出版社,1995年)
(本文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原文标题为《人虎之争》,全文收录于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青铜识小》,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刊发,注释未收录)
责任编辑:李梅